暮春时节的江南,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温润。钱塘江北岸的风裹着西湖断桥边飘飞的柳絮,像撒了把轻柔的雪,一路悠悠荡荡飘向几十里外的永宁村。村口那棵老槐树约莫有上百年光景,皲裂的树干上抽出嫩黄的新绿,枝桠间还挂着孩童们系的红绳,随风轻轻晃荡。树底下,四个半大的孩童正围着磨得发亮的青石碾子嬉闹,有的趴在碾盘上荡秋千,有的举着刚抽的柳梢互相追打,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枝头上的麻雀。就在这时,有个穿粗布褂子的孩子突然指着官道尽头嚷嚷:“你们看!那是什么人?”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褴褛身影正慢悠悠走来。那人身形不算高大,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自在劲儿——头戴一顶边缘磨破的旧僧帽,帽沿歪歪斜斜耷拉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巴和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身上那件僧袍更是补丁摞补丁,青一块灰一块,领口和袖口磨得发亮,竟能隐约照见人影,显然是穿了许多年;脚下一双草鞋早已磨得底朝天,露出的脚趾沾着些许泥点,却干净利落;手里摇着把缺了三根齿的破蒲扇,扇面上还沾着块没洗干净的油渍,走一步晃三晃,脚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俚曲,调子忽高忽低,时而像村头老戏班的唱腔,时而又成了田埂上农夫的号子,活脱脱一副疯癫穷僧的模样。
这僧人不是别人,正是灵隐寺大名鼎鼎的济公禅师,俗名李修缘。他前几日还在西湖边的“醉仙楼”跟掌柜的讨酒喝,醉意朦胧间忽然想起多年未见的娘舅王安士,算算日子,离上次捎信回家已有三载,不知老舅身体是否康健,便揣了半块啃剩的烧饼,一路晓行夜宿往永宁村赶。白日里就跟着赶车的脚夫蹭路,夜里要么宿在破庙,要么就靠在老树下打盹,倒也不觉得辛苦。可真到了村口这棵老槐树下,他却忽然停下脚步,将破蒲扇往腰间的布带里一插,双手背在身后,望着村里错落排布的屋舍,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旅途的风尘,更藏着几分归乡的复杂滋味。
“兔走荒苔,狐眠败叶,当年歌舞地;露冷黄花,烟迷剩草,旧日征战场啊。”济公喃喃自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常人难察的怅惘,连眼角都悄悄泛起一丝红意。他离家已近十载,当年离家时还是个眉眼青涩的少年郎,如今已是饱经风霜的僧人。记忆里的永宁村,家家户户都是青砖黛瓦,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村口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可如今望去,村东头新盖了不少土坯房,墙头上还堆着未用完的稻草,当年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修缘哥”的稚童,此刻正搂着个穿花布衫的小娃站在院门边张望,脸上满是陌生的打量,看他这副破烂模样,还悄悄往大人身后躲了躲。
济公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时光这把刻刀真是不留情面,不仅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更把故乡雕得既熟悉又陌生。他记得村西头的老井,井水清甜甘冽,夏天泡上西瓜,能甜到心里去;记得村南的晒谷场,秋收时满是金黄的稻谷,孩子们在谷堆里打滚,身上沾满了谷糠的香气;可此刻望去,老井边多了个新砌的石栏,晒谷场旁盖起了两间牲口棚,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目光缓缓扫过村西头,济公的眼神忽然顿了顿,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往那边挪了几步。路北那三座相连的大门格外显眼,正是他儿时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中间那座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楼上悬挂的“王府”匾额虽有些褪色,边缘也起了些卷毛,却依旧透着几分大户人家的气派,门两旁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嘴角还留着孩童们涂抹的红点;东隔壁是韩家的宅院,院墙新刷了白灰,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墙角种着几株月季,正开得娇艳;而西隔壁那座大门,却贴着两道泛黄的封条,封条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铜制的门环上锈迹斑斑,用手一摸就能蹭下一层铁锈,门楣上还能看到“李府”两个字的残痕,正是他李家当年的祖宅。
当年他执意要去灵隐寺出家,爹娘把门槛都哭破了,他却铁了心要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没成想这一去,竟成了与爹娘的永别。后来从送信的脚夫口中得知,爹娘因思念他过度,忧思成疾,不到两年就相继离世。娘舅王安士念及姐妹情分,更是疼惜他这个外甥,当即派人把李家宅院腾空封存,连他儿时睡过的雕花床、用过的笔墨纸砚,都小心翼翼地收在厢房里,还特意嘱咐管家李福时常打扫,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回心转意,重新回家。
如今睹物伤情,济公仿佛又看到了儿时的场景:春日里,他在院里追逐着蝴蝶,母亲站在廊下,手里拿着绣帕喊他:“修缘,慢点跑,别摔着!”;夏日的夜晚,父亲坐在葡萄架下,给他讲三国故事,手里的蒲扇慢悠悠地摇着,扇走了蚊虫,也扇来了清凉;冬日里,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笑声能飘出半条街。想到这里,济公的眼眶不禁有些发热,他抬手想抹掉眼角的泪水,却忘了自己脸上沾着旅途的泥灰,一下蹭了满手,还抹了个花脸,引得旁边看热闹的孩童一阵哄笑,有个胆大的孩子还喊道:“疯和尚,脸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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