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庆寿寺坐落在城西的僻静处,是座前元古刹。寺院不大,但古木参天,殿宇虽略显陈旧,却有种洗尽铅华的肃穆。李景隆只带了两名便装护卫,步行而来。他今日穿着半旧青衫,打扮得像个寻常文人,唯有腰间悬挂的那柄不起眼的短剑,暗示着非同寻常的身份。
知客僧早已在寺门外等候,合十行礼:“施主可是南京来的李檀越?道衍师叔已在禅房相候。”
“有劳师父引路。”李景隆还礼。
穿过前殿,绕过经幢,来到寺院深处一座独立小院。院中一株老槐,亭亭如盖,树下石桌石凳,一个身着黑色僧袍、面容清癯的老僧,正用扫帚缓缓扫着落叶。僧袍是普通棉布,浆洗得发白,但僧人的气度,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静与深沉。
“师叔,李檀越到了。”知客僧禀报。
道衍放下扫帚,转过身。他约莫五十余岁,面容清瘦,双目细长,眼神锐利如鹰,却又带着洞悉世事的平和。他打量了李景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李檀越,久仰。”道衍合十,“寒寺简陋,唯有粗茶待客,还望见谅。”
“大师客气。”李景隆还礼,“李某冒昧来访,打扰大师清修了。”
两人在石桌旁落座。知客僧端来茶具,是普通的青瓷,茶叶也非名品,但冲泡得法,茶香清冽。道衍亲手斟茶,动作从容不迫。
“李檀越从南京来,一路可还顺利?”
“承蒙陛下洪福,燕王殿下照拂,尚算顺利。”李景隆捧茶浅啜,“倒是大师,在这北地古刹,修行可还安好?”
“出家人,何处不安好?”道衍微笑,“倒是李檀越,身负皇命,巡视北疆,又要查案,又要议政,怕是难得清闲。”
“在其位,谋其政。不敢言苦。”
“好一个在其位,谋其政。”道衍放下茶盏,目光直视李景隆,“只是檀越所谋之政,修的铁路,造的铁船,改的科举,动的军制……桩桩件件,皆是惊天动地。檀越可曾想过,这‘位’,可坐得稳?这‘政’,可推得动?”
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李景隆神色不变:“坐得稳不稳,看是否得君心,顺民意。推不推得动,看是否利国利民。李某所为,皆是奉旨行事,为的是大明江山永固,百姓安居乐业。若因此坐不稳,推不动,那坐这位置的,便不该是李某;挡这道路的,便是国之蛀虫。”
“好气魄。”道衍抚掌,“只是檀越可知,这世上许多事,不是非黑即白。蛀虫或许有,但更多的,是看不清、想不通、跟不上的人。檀越之政,于国或许大利,于民或许长惠,但于眼前,却是夺了无数人的饭碗,断了无数人的财路,破了无数人的规矩。这些人,会甘心么?”
“不甘心,又如何?”李景隆反问,“大师是出家人,当知佛法有云: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世间万物,本就变动不居。百年前,蒙古铁蹄踏破山河,汉人沦为四等;五十年前,太祖高皇帝起兵反元,再造华夏。这天下,何时因有人‘不甘心’,便停滞不前了?”
道衍眼中精光一闪:“檀越以佛法喻新政,妙。然佛法亦云: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檀越之新政,或许能渡后世之民,但眼前被夺了生计的工匠、被征了田地的农人、被断了财路的商贾,他们今日之苦,谁来渡?”
“大师此言差矣。”李景隆正色道,“新政非是要夺民生计,而是要开新路。工匠入工坊,所得倍于从前;农人铁路做工,以工代赈,反可活命;商贾投资新业,利更胜旧途。至于那些囤积居奇、垄断暴利、阻碍革新之辈,他们的‘苦’,不要也罢。佛渡有缘人,亦惩作恶者。李某非佛,但知为国锄奸,为民除害,亦是功德。”
一席话,掷地有声。道衍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感慨,几分复杂。
“檀越之辩才,老衲佩服。只是……”他话锋一转,“檀越可知,北平此地,与南京不同?”
“愿闻其详。”
“南京是帝都,天子脚下,规矩大,法度严。北平是边塞,民风彪悍,强权为尊。”道衍缓缓道,“在这里,讲道理,不如讲实力;谈法度,不如谈刀兵。燕王镇守北疆二十载,靠的不是圣贤书,是手中刀,麾下兵。檀越持尚方剑而来,可这剑,在北平,斩得了几人?”
“能斩几人,便斩几人。”李景隆平静道,“陛下赐李某此剑,是让李某斩不法之徒,肃不正之风。燕王殿下若治下清明,此剑自然无用。若真有蠹虫,莫说几个,便是几十、几百,该斩的,李某也不会手软。”
“好胆色。”道衍点头,“只是檀越可曾想过,这北平的蠹虫,或许与某些人,连着筋,带着骨。斩了虫,伤了人,这后果……檀越可担得起?”
“李某担不担得起,是李某的事。”李景隆直视道衍,“但那些蠹虫,担不担得起国法,是陛下的事。大师今日邀李某来,若只为说这些,那李某心意已明。若无他事,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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