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独坐禅房,就着孤灯翻阅《春秋》。这位以刚直着称的文渊阁大学士年近六旬,须发已见花白,但脊背挺得笔直,眉宇间那股凛然正气,数十年未变。窗外夜色尚浓,远处隐约传来秦淮河上的更漏声——四更天了,他依然无眠。
自太子薨逝,朝局便一日乱过一日。新政争议、边关走私、朝臣党争,桩桩件件都让他忧心。尤其那二十七名言官联名弹劾李景隆,他是知道的,也劝阻过——新政虽有可商榷处,但李景隆为国奔波,查案肃贪,岂可因政见不合便落井下石?可惜那些人听不进。
“笃笃。” 窗棂轻响。
方孝孺警觉抬头:“谁?”
“方师傅,有故人书信。” 窗外声音极低。
他起身开窗,一个蒙面汉子递进封信,旋即消失在夜色中。方孝孺皱眉,就灯下拆信。信是寻常棉纸,字迹工整,是标准馆阁体,看不出何人笔迹。但内容,却让他握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
“周家案涉边将走私、朝臣勾结、谋逆大罪。今得人犯供词,牵连三品以上三,边将五,宫宦一。另有‘北边贵人’主使,意图废新政、乱朝纲。物证、人证已在押解途中,然朝中有人欲灭口毁证。事急,望公主持正义,勿使奸佞得逞。知名不具。”
信末,附了七个名字:宣府副总兵陈亨,大同参将吴高,南京守备太监刘顺,兵部职方司郎中赵羾,礼部右侍郎郑沂(已伏法),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严震直,以及……文渊阁次辅陈迪。
方孝孺脸色铁青。七个名字,五个是他熟识的。陈亨、吴高是边将,刘顺是宫里老人,赵羾是兵部能吏,严震直是都察院副宪,陈迪更是与他同在内阁共事!这些人,竟都牵扯进了走私谋逆案?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但信中细节详实:何年何月,周家通过何人,向陈亨运送多少精铁;郑沂如何收受周家贿赂,为其遮掩;刘顺如何在宫中传递消息;甚至陈迪之子在扬州“福顺昌”的干股……若非真有实据,断不敢如此指证。
“知名不具……”方孝孺喃喃。写信人是谁?能拿到这等机密供词,必是查案之人。李景隆?他在北边,信却是从南京送出。是了,他定是派了心腹回京,但遭阻截,不得已才求助于自己。
方孝孺在房中踱步。他素来鄙弃李景隆那些“奇技淫巧”,更反对新政对科举、军制的改动。但若此信属实,那便是动摇国本的谋逆大罪!新政是政见之争,可谋逆,是国法不容!
窗纸透进微光,天将破晓。方孝孺深吸一口气,将信贴身收好,整了整衣冠。他决定,今日朝会,要当廷质问。
辰时,谨身殿。
气氛凝重。朱标高坐龙椅,眼下乌青,显然又是一夜未眠。下方百官肃立,但暗流涌动。都察院左都御史严震直(信中列名者之一)率先出列,声音激昂:
“陛下!李景隆奉旨查案,却擅离北疆,转道扬州,至今未归。此等目无君上、擅作主张之举,实乃大不敬!更兼其在北平期间,屡屡挑衅燕王,激化矛盾,致边关不稳。臣等联名弹劾,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李景隆回京问罪!”
二十七名言官齐刷刷出列:“臣等附议!”
文官班列中,又有数人出列附和。兵部尚书茹瑺、工部尚书郑赐对视一眼,未动。武将那边,徐辉祖皱眉,但未开口。
朱标沉默片刻,缓缓道:“李景隆转道扬州,是朕的旨意。扬州漕运有弊,他代朕巡视。有何不妥?”
严震直一愣,显然没料到皇帝会直接回护,硬着头皮道:“即便如此,也该先返京复命,再行巡视。岂有不告而别之理?此例一开,往后钦差皆可效仿,朝廷法度何在?”
“严卿所言,是法度。”朱标声音转冷,“那朕问你,边将走私军火,勾结商贾,该当何罪?”
严震直脸色微变:“这……自当依律严惩。”
“朝臣收受贿赂,为奸商遮掩,该当何罪?”
“这……亦当严惩。”
“宫中宦官,私通外臣,传递消息,该当何罪?”
一连三问,殿内鸦雀无声。严震直额头见汗,不敢应答。
朱标站起身,走到御阶前,目光扫过下方:“李景隆在北疆,查获周家走私硝石硫磺数万斤,抓获要犯周平。周平供出,宣府副总兵陈亨、大同参将吴高,常年从周家采买军火,中饱私囊。南京守备太监刘顺,收受周家黄金五百两,为其传递宫中消息。兵部职方司郎中赵羾,篡改军器调拨记录,掩护走私。礼部右侍郎郑沂,已伏法。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严震直……”
他顿了顿,盯着脸色煞白的严震直:“收受周家扬州宅院一座,白银三千两,为其压下三起弹劾。文渊阁次辅陈迪,其子在扬州‘福顺昌’占干股三成,年分红逾万两。严卿,你说,这些事,该不该查?”
“臣……臣冤枉!”严震直扑通跪倒,以头抢地,“此必是李景隆构陷!臣从未收受过周家一分一毫!陛下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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