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彻底沉入午夜，白天的喧嚣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嗡鸣。
街边的大排档，成了这片沉重底色上最鲜活、最具有烟火气的补丁。红色的塑料棚子下，矮桌矮凳，空气中弥漫着烧烤的焦香、炒菜的镬气和冰镇啤酒冒出的丝丝凉气。
陈默、林晓晓、王大勇、王老师，这四位刚刚在张伟的“算法”推荐下，初步达成合租意向的陌生人，此刻正围坐在这样一张小方桌旁。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像是四个运行着不同操作系统的设备被强行连接到了同一个局域网。
桌上摆着烤串、毛豆花生和几瓶啤酒。林晓晓卸了妆，穿着简单的卫衣，与直播间的光彩照人判若两人，脸上带着卸下武装后的疲惫。王大勇依旧坐得笔直，仿佛身下的塑料凳是军营的马扎。王老师则有些拘谨，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偶尔扫过周围喧嚣的环境。陈默是最沉默的那个，只是默默地给众人倒上啤酒。
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响亮的手机提示音。林晓晓条件反射般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迅速锁屏，脸上闪过一丝烦躁，低声咒骂了一句：“……又是差评提醒，阴魂不散。”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间激活了某种共同的频率。
陈默抬起头，眼神里有了点共鸣，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机，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我刚也收到一个。下午那单，堵车超时，不可抗力，解释没用，直接一星。服务分扣了0.8。”
“0.8？”王大勇眉头一拧，他对于这种量化的“处罚”似乎格外敏感，“我们驿站，一个投诉成立，扣当月奖金百分之十。昨天一个件，明明找到了，客户不满意我们的‘管理疏忽’，还是投诉了。”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似乎也无法浇灭他语气里的憋闷，“以前在部队，奖惩分明，条令清晰。现在……哼，有时候你都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哪个动作没做到位，那个分数‘啪’一下就掉下来了。”
王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光，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沉郁：“我们学校搞了个‘智慧教育系统’，给每个学生打标签，红的、黄的、绿的。按系统分类教学，给‘高潜力’的开小灶，对‘低潜力’的……几乎是放弃。续课率、提分率，都跟绩效考核挂钩。你明明知道有些孩子只是需要时间，需要不同的方法，但系统不这么认为。它用数据给你划好了跑道，你不跑，就是你的错。”他拿起一颗毛豆，却没有剥，只是无意识地捏着。
林晓晓像是找到了知音，音量提高了一些：“对啊！直播也是！数据就是一切！观看时长、转化率、粉丝增长……每天一睁眼就是这些数字。流量好的时候，把你捧上天；流量一下滑，就像犯了弥天大罪！你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才能让那个数字好看一点。有时候下了播，看着镜子，都不知道刚才那个又唱又跳、满嘴‘家人们’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她拿起酒杯，也狠狠喝了一口，仿佛要冲掉喉间那种虚假的甜腻感。
陈默点了点头，他终于主动开口，声音低沉：“开车也是。导航让你怎么走就得怎么走，绕路了，平台不认；乘客给你评分，手稍微一滑，一天就算白干。感觉不是在开车，是在伺候两个祖宗——一个叫导航算法，一个叫乘客心情。”
“我们都是。”王大勇总结道，语气沉重，“被分数、被数据、被评价定义着。活得像一个个……一个个……”
“像一个个被设定好参数的NPC。”王老师轻声接上，用了一个他们都能理解的比喻，“在别人设定好的游戏规则里，拼命想拿到高分，却连修改自己技能点的权利都没有。”
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每个人。
一阵短暂的沉默。烤炉的烟雾袅袅升起，混着啤酒的麦芽香气。这一刻，身份、职业、年龄的差异仿佛消失了。网约车司机、带货主播、快递站长、小学老师，这些看似毫无交集的社会角色，在“被评分定义”的共同困境前，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算了，不想这些破事了！”林晓晓忽然举起酒杯，脸上努力挤出一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真实的活力，“为我们……嗯……为我们这四个倒霉蛋，马上要成为室友，干一杯？至少以后吐槽，有人听了。”
这个提议，带着点无奈的幽默和一丝对新生活的期待。
陈默愣了一下，端起了杯子。
王大勇犹豫片刻，也举起了酒杯。
王老师笑了笑，同样举杯。
四个印着不同品牌logo的玻璃杯，在油腻的方桌上空，轻轻碰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声音不大，却仿佛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嘈杂。它不代表和解，也不代表胜利，只代表着一种认知——在这座庞大的、由算法编织的城市里，他们并非孤身一人。
夜风吹过，带着夏末的凉意。大排档的灯火在他们眼中闪烁，映照出疲惫，也映照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属于“人”的温度。
五星好评的焦虑暂时被搁置，属于“合租室友”的故事，即将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悄然开启。
精彩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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