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第一批红烧肉预制菜下线了。李姐戴上一次性手套,从传送带上拿起一小碟经过简单复热的样品。肉块躺在白色的瓷碟里,色泽是标准的红褐色,肥瘦比例均匀,酱汁裹得恰到好处。她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咬,肉块酥烂,入口即化,酱香浓郁,咸甜适中。
标准,非常标准。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和研发部门给出的“标准样”一模一样,甚至比人工操作时的成品还要整齐划一。每一次吃,都是完全相同的、教科书级别的味道。
但李姐嚼着嚼着,眉头却微微蹙起。她把肉块慢慢咽下去,又舀了一勺酱汁尝了尝,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她仔细琢磨着。是少了点铁锅煸炒出来的“锅气”?还是少了点小火慢炖时,那种随着时间慢慢沉淀下来的醇厚?或者说,是少了点那种基于当天食材状态、天气湿度,甚至操作者心情而微调所带来的、独属于“手工”的、带着轻微变量的“偶然性”和“灵性”?
以前手工炖肉,下雨天空气潮湿,糖色就会多熬半分钟;猪肉如果稍微肥一点,就会多煸一会儿油;甚至有时候心情好,会多放一瓣八角,少放半勺盐,炖出来的肉就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独属于当天的味道。可现在的肉,味道精准得像一把尺子,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惊喜。
“李姐,怎么样?今天第一批的品控没问题吧?”年轻的技术员小刘拿着平板电脑走过来,屏幕上跳动着一排排数据,“你看,色度值45.2,软烂度指数88,风味相似度99.7%,完全在标准范围内,比昨天还稳定。”
小刘是厂里新招来的技术骨干,刚从大学的自动化专业毕业,说起AI和大数据头头是道,却连炒糖色需要用小火都不知道。他凑过来看了看李姐碟子里的红烧肉,笑着说:“这系统就是靠谱,比人工稳定多了。以前你们老工人炖肉,偶尔还会出现批次差异,现在完全不用担心了。”
“嗯,稳定是稳定。”李姐放下碟子,指了指焖炖锅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怅惘,“就是…感觉这糖色,是不是比咱们以前手工炒的,颜色稍微…‘死’了一点?少了点透亮感。还有这酱汁,好像少了点黄酒焖出来的那种醇香味。”
小刘愣了一下,随即打开平板上的检测报告:“不会啊李姐,你看这里,焦糖色含量0.3%,黄酒添加量5ml/斤肉,完全符合配方。色度值也达标了,肯定是你的心理作用。机器的数据不会骗人的。”
李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数据不会骗人。但她的舌头,她鼻子里的嗅觉,她积累了二十多年的厨房经验,也在告诉她一些数据无法完全描述的东西。那种微妙的、只可意会的“火候”,那种藏在味道里的“温度”,似乎很难被传感器完全捕捉和量化。
午休时,李姐和几个老姐妹坐在车间外的休息区。秋天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得梧桐叶簌簌落下。不远处的仓储区,几辆AGV小车正驮着原料箱,沿着预设的路线忙碌地穿梭,红色的警示灯一闪一闪,连个司机都没有。
“你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坐在李姐旁边的王姨叹了口气,她在厂里干了十五年,负责的是包装环节,上个月包装岗也实现了自动化,她差点被裁掉,“以前咱们车间多热闹啊,下班了还能一起唠唠家常,现在倒好,走一圈都见不着几个人影,连个说话的伴儿都少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老工友张姐接过话头,声音压得很低,“我昨天听组长说,下一批改造就要优化人员配置,说白了就是裁员。咱们这些老工人,不懂什么AI,不懂什么大数据,以后这车间里,怕是没咱们几个老家伙啥事喽。”
“哎,咱们这手艺,算是彻底被机器学去了。”王姨摸了摸自己粗糙的手指,那上面满是常年握锅铲留下的老茧,“想当年,我炖的红烧肉,我儿子每次都能吃两大碗。现在机器炖的,是标准,可哪还有‘王姨的味道’?以后这厂里的红烧肉,怕是连一点人的味道都没了。”
李姐沉默地喝着保温杯里的菊花茶,看着远处智能车间的银色外墙,心里五味杂陈。她不像其他老姐妹那样对技术本身充满恐惧,她知道自动化能提高效率,能降低成本,这是大趋势。可她忧虑的是另一种东西——效率和标准化无可厚非,但食物,尤其是中餐,其灵魂难道仅仅在于标准的还原吗?
那些依赖于厨师瞬间判断和情感投入的、微妙的、甚至带着一点“瑕疵”的变量,是否也正是其魅力的一部分?就像家里的饭菜,妈妈炖的肉可能咸一点,奶奶煮的汤可能淡一点,可那正是独属于家人的味道,是无论多精准的机器都复刻不出来的。
她想起儿子小辉,如今已是大三学生的他,每次放假回家,都要缠着她做红烧肉。有一次她偷懒,从厂里带了一份预制菜回去加热,小辉吃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妈,这肉怎么味道怪怪的?还是你周末慢悠悠炖的那锅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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