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覆盖在“城郊巷”这片被城市遗忘的角落。晚上九点半,温振海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床上坐起来,动作有些迟缓。
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一点昏黄模糊的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一张床,一个掉了漆的衣柜,一张桌子,两把凳子,角落里堆着几个装杂物的纸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陈旧气味,混合着劣质烟草味和药味。
他摸索着穿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深蓝色保安制服。制服并不合身,略显宽大,套在他日渐消瘦的身上,更添了几分落拓。他又从床头拿起那顶同样陈旧的大檐帽,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戴在头上。
没有开灯,也没有惊动旁边床上似乎已经睡着的张翠芬。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拿起靠在墙边的那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里面灌满了白天烧开又晾凉的白开水,还有一小包用塑料袋装着的、硬邦邦的馒头片,这是他的夜宵。
轻轻带上门,老旧的门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走下狭窄陡峭、堆满杂物的楼梯,走进了初冬夜晚凛冽的寒气里。
他工作的地点,是隔了两条街的一个老旧小区。小区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楼房外墙斑驳,路灯昏暗,绿化带里杂草丛生,停满了各式各样的私家车和电动车。他的岗位,就是小区东门那个不到三平米、玻璃上贴着各种小广告的门卫亭。
交接班的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头,两人没什么话,点了点头,对方就拎着自己的保温杯,缩着脖子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温振海走进亭子。空间狭小,勉强能转身。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满是茶垢的搪瓷杯,一个登记外来车辆的本子,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画面闪烁的旧监控屏幕。暖气是没有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功率不足的“小太阳”取暖器,发出暗红的光和微弱的热量,聊胜于无。
他坐下来,把水壶和馒头片放在桌上。没有手机可刷——那个老式按键手机早就因为欠费停机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透过模糊的玻璃,看着外面空荡荡的小区道路和偶尔匆匆走过的晚归居民。
这份工作,是社区看他家实在困难,又因为他彻底戒了酒(社区的人都知道他以前嗜酒如命,但现在去医院开证明都显示肝功能指标在好转),才帮忙介绍的。一个月一千八百块,每天晚九点半到早六点半,工作内容就是看看门,登记一下深夜进出的陌生车辆,处理一些简单的邻里纠纷(基本没有),熬过漫长的冬夜。
钱很少,活不重,但对精神和身体都是极大的消耗。尤其到了后半夜,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这铁皮亭子,“小太阳”那点热量根本抵挡不住,腿脚冻得发麻。困意袭来时,他只能靠不断起身走动、用冰冷的自来水拍脸来硬扛。
但他没有任何怨言,甚至有些感激。这份工作,让他还能每个月拿出一千块钱,交给张翠芬,用于支付房租、水电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剩下的八百块,加上张翠芬自己的工资,勉强够支付他的药费和两人极低水准的伙食。
酒,是早就彻底戒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也没钱。更重要的是,那场差点要了他命的大病和之后家庭急速的坠毁,像一盆掺杂着冰块的冷水,将他从浑浑噩噩的酒意中彻底浇醒。他终于看清,自己曾经的吹嘘和虚荣是多么可笑,而自己对这个家的亏欠和责任,又是多么沉重。只是这醒悟,来得太迟,代价太大。
他变得异常沉默。白天在家,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说话。不再提起“我女婿是鼎曜集团老板”这种早已成为笑谈和耻辱的往事,也不再对张翠芬的抱怨和唠叨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默默地吃药,吃饭,睡觉,然后准时在夜晚出门,去那个冰冷的门卫亭,用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换取一点微薄的、支撑这个破碎家庭不至于彻底散架的收入。
偶尔,会有以前认识的老酒友路过,看到他穿着保安制服坐在亭子里,会故意凑过来,带着戏谑的语气:“哟,老温!当上干部啦?看大门呢?怎么,你那乘龙快婿不养你啦?”
温振海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却异常平静的眼睛看着对方,一言不发。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虚张声势和酒精带来的亢奋,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让人笑不出来的疲惫。通常,对方在他的注视下,会自觉无趣,讪讪地走开。
他知道自己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但他早已不在意了。面子?那是在生活还能维持基本体面时才需要考虑的东西。现在,活下去,不拖累别人(尽管已经拖累至极),就是他全部的目标。
夜越来越深,气温越来越低。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手脚,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撕下一小块硬馒头片,在嘴里慢慢含化。目光投向小区深处零星亮着的窗户,那里透出温暖的光。他会想起很久以前,在南城巷那个虽然破旧但还算完整的家里,女儿们还小的时候……但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更深沉的疲惫和麻木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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