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五十年冬,沈彦之驾崩后,陈月仪在凤阳宫又住了三个月。
那是她与丈夫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每一处都留有沈彦之的痕迹。
书案上他未读完的《北疆志》还摊开着,笔搁上的毛笔墨迹已干;窗边的棋盘上摆着未下完的一局棋;衣架上挂着他常穿的那件青色常服,袖口处有她亲手绣的竹叶纹样。
最初的几日,陈月仪几乎不说话。她每天清晨仍会为丈夫整理书案,午后仍会在他们常坐的窗边沏两杯茶,黄昏时仍会对着空荡荡的庭院说:“陛下,该用晚膳了。”
直到有一天,九岁的沈司珩来找曾祖母,看见她对着空椅子说话,轻轻牵起她的手:“曾祖母,曾祖父去天上了,他会在那里看着我们的。”
陈月仪低头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忽然泪如雨下。那之后,她决定搬出凤阳宫。
“哀家想住到慈宁宫旁的梅园去。”她对皇帝沈泽晟说,“你父皇最喜欢那里的梅花,哀家想守着那片梅林。”
梅园原是慈宁宫的一处别院,规模不大,却十分雅致。
三进院落,前院种着二十余株各色梅花,中院是起居之所,后院有一小片菜地和花圃。
搬进梅园那日,陈月仪只带了少数几件行李:沈彦之常用的那方砚台,他晚年常读的几卷书,他们共同珍藏的一匣书信,以及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一支淡雅的海棠玉簪。
“母后,这里是不是太简朴了些?”皇后苏婉清看着略显空荡的屋子,有些担忧。
陈月仪却微笑道:“这样就很好。哀家老了,用不了太多东西。”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正对着一株红梅,“看,这株梅树,是你父皇登基前那年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五十一年了。”
沈泽晟命人将梅园修葺一新,但又刻意保持着那份古朴雅致。他在中院加盖了一间暖阁,以便母亲冬日里也能赏梅;又辟出一间书房,将沈彦之的部分藏书移了过来。
陈月仪在梅园的日常生活很简单。
每日卯时起床,先在院中散步,然后去小佛堂诵经半个时辰——这不是为修来世,而是她与沈彦之之间的约定,他说过若他先走,希望她每日为他念一段平安经。
早膳后,她会花一个时辰整理丈夫的遗稿。沈彦之晚年着手编纂《为君之道》,书未成而人已逝。
陈月仪决定替他完成这项工作,将他的治国理念、为君心得整理成册。
午后是见客时间。
有时是皇帝皇后来请安,有时是太子妃带着沈司珩来,有时是秦王妃带着沈司年来,有时是老臣们的夫人来叙旧。陈月仪总是温和地接待每一位访客,但严格控制在半个时辰内——她说老人精力有限,不可久谈。
黄昏时分,她喜欢独自在梅林中散步。
梅花开时赏花,无花时看叶,落叶时听风。
园中有条青石小径,沈彦之生前常与她在此漫步。
如今她一人走着,却总觉得他就在身旁。
沈泽晟几乎每日都会来梅园请安,即使政务繁忙,也会遣内侍送来问候。
这位快要到不惑之年的皇帝,在母亲面前仍像个孩子。
永平五十一年春,北方旱情严重,沈泽晟连续多日召集群臣商议对策,疲惫不堪。这日来到梅园时,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
“泽晟,过来坐。”陈月仪招手让他坐在身边,亲自为他斟了杯安神茶,“朝政虽重,也要顾惜身子。你父皇若在,也会这样劝你。”
沈泽晟接过茶,轻叹一声:“儿臣只是想起永平二十五年,北方大旱,父皇亲自前往灾区,与百姓同甘共苦三月有余。如今儿臣只是坐在宫中商议对策,已觉惭愧。”
陈月仪摇头:“情况不同,做法自然不同。你父皇那时亲赴灾区,是因地方官员处置不力。如今你任用的都是能臣干吏,他们在前线尽心竭力,你在朝中统筹全局,各司其职,这才是治国之道。”
她顿了顿,又道:“你父皇晚年常说,为君者最忌事事亲为。要信任臣子,要放手让年轻人去做。晟儿,你已做得很好。”
这番开解让沈泽晟心中宽慰不少。离开时,他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皇后苏婉清也是梅园的常客。
她常带着新制的点心来,与陈月仪闲话家常。
婆媳两个有时会一起做女红,有时会一起读诗,更多时候是静静地对坐饮茶。
“母后,”有一日苏婉清忽然说,“陛下近来常提起,想效仿父皇,在适当的时候禅位给承稷。”
陈月仪手中针线不停:“你如何看?”
“儿媳觉得...陛下还年富力强,不必急于禅位。但他说,想学父皇,在精力尚好时退位,既能享天伦之乐,又能看着新君成长,必要时从旁指点。”
陈月仪放下针线,微笑道:“这确实像泽晟会有的想法。他自幼崇拜他父皇,总想效仿。不过哀家认为,禅位之事不必刻意为之。该退时自然该退,该留时也该留。这其中的分寸,让他自己把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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