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瓦洛钢厂平炉车间,第七炉镍钢正在出钢,金白色的钢水从出钢口倾泻而出,落入早已备好的钢水包,蒸腾起灼热的白雾,瞬间将车间一角笼罩在朦胧的热浪中。钢水表面翻滚着蓝色的火焰,那是碳、硫、磷等杂质燃烧的痕迹,在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眼中,这火焰的颜色、形状、大小,都诉说着钢水此刻的状态。
卡尔站在控制台前,手里拿着记录本,眼睛紧盯着墙上的大钟。出钢时间:十时零三分。温度:一千五百四十度。镍含量目标:百分之二点一。一切都要精确,不能有分毫差错。这是第八炉镍钢,也是专家组进驻前的最后一炉自主生产。明天,瓦西里耶夫教授将带人正式进驻,开始所谓的“技术合作”,实则是全面的监控和索取。
“卡尔工程师,取样。”伊万厂长走过来,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依然清晰。这个五十五岁的老厂长今天穿着整洁的工装,但眼袋很深,显然几夜没睡好。自从收到圣彼得堡的正式通知,他就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卡尔用长柄勺从钢水包中取了样,快速送到车间旁的化验室。等待结果的十五分钟,整个车间都屏着呼吸。工人们放慢了动作,目光不时瞟向化验室的方向。他们知道这炉钢的意义——不只要成功,要完美,要在俄国专家眼皮底下,证明芬兰人有能力,有技术,值得被尊重,而不是被接管。
伊万走到卡尔身边,压低声音:“化验室的记录都处理过了?”
“处理了。”卡尔点头,“过去三个月的原始数据都转移了,留下的都是‘清洁版’。关键参数有调整,比如镍铁加入时间标晚了三分钟,脱氧剂用量标少了百分之十。按这个数据,炼出的钢性能会差一成,但勉强能用。”
“索科洛夫那边呢?他看出什么了吗?”
卡尔看向车间另一头。索科洛夫中尉站在那里,穿着俄式军便服,胸前别着矿业委员会的徽章。他三十岁,金发,蓝眼,看起来更像学者而非军官。此刻他正拿着笔记本记录什么,表情专注,但眉头微皱。
“索科洛夫懂技术,瞒不过他太久。”卡尔低声说,“但他……似乎不完全是俄国人那边的。上周他私下找我,问我们镍钢低温韧性的秘密。我说是运气,他说‘在科学里,没有运气,只有还没发现的规律’。”
伊万苦笑:“索科洛夫是技术人员,有良知。但良知在帝国命令面前,一钱不值。圣彼得堡的电报说,专家组有六个人,四个是技术专家,两个是第三厅的人。那两个人,才是真正的眼睛。”
化验室的门开了,年轻化验员跑出来,手里挥舞着化验单:“合格了!全部指标合格,镍含量百分之二点一二,碳零点二三,硫零点零零九,磷零点零一一!”
车间里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工人们互相拍肩,脸上露出疲惫但真实的笑容。这炉钢成了,意味着他们至少在今天,还是自己技术的主人。
卡尔接过化验单,仔细看每一项数据。确实完美,甚至比前几炉更好。镍分布均匀,杂质控制得当,低温韧性应该能达到四十五焦耳,超过海军部要求的四十焦耳。这是技术的胜利,是两个月来无数次试验、调整、失败后的结晶。
但胜利是短暂的。明天,俄国专家就来了。他们会像解剖尸体一样解剖这个工艺,挖出每一个细节,然后带回圣彼得堡,变成俄国人的技术。而伊瓦洛钢厂,将从一个创新者,变成一个执行者,一个随时可以被替代的零件。
“伊万厂长!”车间门口传来喊声。是厂部秘书,一个年轻人,脸色慌张地跑进来,“圣彼得堡的电报,专家组……今天下午就到!提前了!”
车间瞬间安静。只有钢水在包中冷却的轻微噼啪声,和蒸汽管道泄压的嘶嘶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今天下午?”伊万的声音干涩,“不是说好明天吗?”
“电报说,瓦西里耶夫教授希望‘尽快开始工作’,所以提前出发了。他们坐专列,下午三点到赫尔辛基,直接来厂里。博布里科夫总督会陪同。”
伊万和卡尔对视一眼。提前一天,突然袭击,不给准备时间。这是俄国人惯用的手法——在你松懈时出手,打乱你的节奏。
“通知各部门,做好迎接准备。”伊万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厂长的冷静,“车间打扫干净,记录整理好,所有人注意言行。卡尔,你负责技术讲解,但记住,只说他们问的,不问的别说。关键数据,能含糊就含糊。”
“明白。”卡尔将化验单折好,塞进工装口袋。那张纸很轻,但此刻感觉沉重如铁。它是技术的证明,也是诱饵,是俄国人必须拿到,但不能完整拿到的东西。
下午两点,伊万和卡尔在厂部门口等待。五月的阳光很好,但风中还有凉意。钢厂大门上悬挂着芬兰狮子旗和沙俄帝国双头鹰旗——这是俄国人要求的,象征“合作”。但两面旗尺寸明显不同,双头鹰旗大一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在宣示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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