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戏园子里也起了新风。往日里京昆独尊的局面被打破,新剧、文明戏次第登场,连带着戏园规矩也变了不少。老戏迷们摇头叹气,年轻人却趋之若鹜,把这方寸舞台闹得沸反盈天。
我常去的广和楼,近日换了新东家。这日去听戏,发现门口贴了大幅广告:特聘上海名角白玉霜演出新编文明戏《自由花》。两旁还挂着洋式煤气灯,照得门前亮如白昼。
先生里边请!看座儿的伙计也换了新式制服,今儿个有新戏,前排座位加收两角。
进场一看,戏台布置一新,挂了西洋布景,画着花园洋房。台下观众也比往日杂了:有穿长袍马褂的老戏迷,有西装革履的绅士,更有三五成群的女学生,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锣鼓一响,大幕拉开。那白玉霜扮个新女性,不贴片子不包头,只简单梳个发髻,穿身素色衣裙就上了台。开口竟是白话:我虽是女子,也要争自由!
台下老戏迷们顿时哗然。前排一位戴瓜皮帽的老者愤然站起:这算什么戏?既不唱也不做,倒像是街边吵架!说罢拂袖而去。
可年轻观众却报以热烈掌声。尤其那几个女学生,听到剧中人反对包办婚姻时,竟激动得站起来叫好。
中场休息时,我听见身后两个商人在议论:
这新戏虽不如京戏有味,倒是通俗易懂。
正是。我带内人来看,她竟看懂了七八分。若是听《四郎探母》,她只会打瞌睡。
正说着,忽然一阵骚动。原来是一队学生举着改良旧剧的横幅进来,在过道里散发传单。我接过一张,见上面写着:旧剧宣扬封建思想,应当废除跪拜、迷信等内容。
戏园管事慌忙来拦,双方争执起来。台上戏演不下去了,观众也分成两派,有的支持学生,有的维护旧剧,吵作一团。最后管事不得不宣布退票散场。
次日,此事竟见了报。小报标题耸动:广和楼新旧剧之争,戏迷大打出手。细读内容,却只推搡了几下而已。
过了几日,我路过一家新开的新民剧场,门口贴着《茶花女》的海报,竟是翻译过来的西洋话剧。好奇心起,买票进去一看。
剧场完全西式,没有茶房兜售瓜子,也没有人大声喝彩。观众安静看戏,到精彩处才鼓掌。最令我惊讶的是,剧中男女主角竟然当众拥抱,引得几个老太太直捂眼睛。
散场时,听见一对夫妇在争论:
伤风败俗!丈夫红着脸说。
人家外国都这样,妻子反驳,就你老古板!
又过半月,广和楼出了新招:在传统京戏前加演半小时改良新戏,内容多是劝戒烟酒、破除迷信之类。老戏迷们趁这段时间喝茶聊天,待正戏开场才认真观看。
这日演的是《打渔杀家》,名角谭小培的拿手好戏。唱到精彩处,楼上包厢里突然传来一声——原来是个洋人拿着照相机在拍照。谭小培一愣,竟忘了词儿。台下顿时嘘声四起。
那洋人浑然不觉,还在调整镜头。管事慌忙上去交涉,却因语言不通,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一位留学生模样的青年上前解围,用洋文解释了一番,那洋人才收起相机。
戏虽接着唱完,气氛却坏了。散场时,听见老戏迷们议论:
如今戏园子里什么怪事都有。
可不是么,上月还有个女学生跑到后台,非要学戏呢!
世道变了......
我走出戏园,已是夜深。路过一家茶馆,里面传出留声机放的京剧唱片声。驻足细听,却是谭鑫培的《空城计》。这老唱腔通过新机器传出来,倒有种奇特的和谐。
回到家中,房东李妈问我:先生今儿个看的什么好戏?
我想了想,答道:半新不旧的戏。
李妈不解。我也不再多说,只是忽然觉得,这戏曲界的变革,恰似整个民国的缩影:旧的不肯退场,新的急于登台,而在这一进一退之间,真正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那些老戏迷终将老去,新观众正在养成。或许再过十年,今日的伤风败俗就会成为明日的传统经典。在这大变革的时代,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连最是保守的戏园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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