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诚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胡元礼端着参汤推开门时,看见这位伺候了皇帝二十多年的大太监正靠在床头,眼睛半睁着,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他的脸色是一种奇异的红润——回光返照的迹象。
“冯公公,喝点汤吧。”胡元礼舀起一勺,递到唇边。
冯诚没喝。他忽然抓住胡元礼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垂死之人。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吓人。
“胡太医……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七年。”胡元礼声音发涩,“洪武八年,您把下官从太医院最末等的小医士,提拔到院判。”
“十七年……”冯诚松开手,喃喃道,“够长了。长到……该还的债,都该还清了。”
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胡元礼慌忙放下汤碗,为他抚背。等咳声稍歇,冯诚喘息着说:
“去……去我枕头底下……有个匣子。”
胡元礼依言摸索,果然摸到一个扁平的紫檀木匣,只有巴掌大小,但入手沉重。打开,里面不是金银,是一沓泛黄的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是……”
“是我这些年……记的账。”冯诚的声音越来越弱,“谁送了多少钱,谁托我办什么事,谁……在背后搞什么勾当。都记着。原本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当护身符用。”
他惨笑一声:
“现在用不上了。你拿去……交给……交给该给的人。但记住……别交给宫里的人。宫里……宫里也不干净。”
胡元礼的手在颤抖。他知道这沓纸意味着什么——这是能掀翻半个朝堂的东西。
“公公,您这是……”
“我欠……欠大明的。”冯诚闭上眼睛,“欠陛下的。欠……欠那个装死的皇长孙的。现在……该还了。”
他的呼吸渐渐微弱。窗外,晨光终于刺破云层,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正好落在他脸上。
那光很暖,但冯诚已经感觉不到了。
胡元礼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脉搏,然后缓缓跪地,叩了三个头。
“公公走好。”
他收起木匣,藏进怀里,转身出门。门外,两个小太监正垂手候着,见他出来,忙问:“胡太医,冯公公他……”
“去了。”胡元礼面无表情,“去禀报吧。按规矩办后事。”
小太监们慌忙跑开。胡元礼沿着宫道慢慢走,怀里那个木匣烫得像块火炭。冯诚让他交给“该给的人”,可谁才是该给的人?陛下?太子?还是……那个神秘的“木院长”?
他想起三天前,徐妙锦来找他,递给他那张奇怪的药方时说的话:“胡太医,有些事,做了就不能回头。但若不做……将来会后悔。”
现在,他站在了十字路口。
左转是司礼监,那里有冯诚的“朋友们”,也许能卖个好价钱。
右转是宫外,是工学院,是那个看似平凡却能让陛下破例赐予“如朕亲临”玉佩的年轻人。
胡元礼站了很久。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朝右转去。
而在他看不见的宫墙阴影里,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的背影。那双眼睛的主人低声对身旁人说:
“他选了那条路。去禀报吧,就说……鱼饵被吃掉了。”
同一时刻,工学院内。
朱雄英正在看郑和送来的第二批报告——关于圣费利佩号上那些西班牙俘虏的审讯记录。俘虏们被分开审问,起初嘴都很硬,但当他们得知高丽使团已经招供、走私线彻底暴露时,有几个人的心理防线崩溃了。
其中最崩溃的是个年轻教士,叫巴勃罗。据他交代,他们这趟来远东,明面上是“开拓贸易”,实际上是奉了西班牙国王和教廷的双重密令:在东方寻找可能的盟友,建立据点,为将来的“传教”和“贸易”铺路。
“传教是假,殖民是真。”朱雄英合上记录,对身旁的沈炎说,“西班牙人在美洲就是这么干的:先派传教士和商人打前站,摸清情况,然后……军队就来了。”
沈炎皱眉:“他们敢对大明动武?”
“现在不敢。”朱雄英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前,“但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当他们造出更多的船,练出更多的兵,而大明还在内斗、还在海禁、还在为江南那点田税扯皮……”
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从欧洲到非洲,从非洲到印度,从印度到南洋:
“你看,西班牙人的脚步已经踏遍了半个世界。他们缺的,就是东方这片最后的拼图。而我们……还在自以为天朝上国,闭着眼睛,堵着耳朵。”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妙锦推门进来,脸上带着风尘和倦色,但眼睛亮得惊人。
“殿下!冯诚死了!”
朱雄英转身:“什么时候?”
“半个时辰前。胡元礼刚刚送来这个——”她从怀中取出那个紫檀木匣,“说是冯诚临终前交代,一定要交给您。”
朱雄英接过木匣,打开。那一沓泛黄的纸张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他快速翻阅,越看,脸色越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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