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那场戏,锣鼓点敲在第三个工作日的上午十点整。
日头正好,光从头顶那巨大的玻璃天穹泼下来,不烈,温吞吞的,在地板上摊开一片片晃眼的白。
地方是柳馨瑶亲自挑的,康复科这间阳光房,平日里给那些心死了一半的病人晒魂魄用的,今日收拾得齐整。
几家得了信儿的媒体,人精似的,早早就位,机器架得稳当,镜头盖开着,黑洞洞的嘴对着房间中央那组米色布艺沙发,像等着喂食的雏鸟,安静里透着股嗜血的兴奋。
杨休被人引进来,按在沙发正中。
身上衣服是柳馨瑶备下的,料子挺括,剪裁合身,衬得他肩是肩,背是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身行头裹着的是一具绷得快断了的弓。
他坐得直,背脊骨一节一节抵着沙发靠背,硬邦邦的。
心跳声撞着耳膜,咚,咚,咚,每一下都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
窗外那一片紫雾蒙蒙的花,落在他眼里,不是景,是化不开的、沉甸甸的愁。
十点整。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还有不知哪个记者腕上手表秒针走动的微响,咔,咔,咔,催命似的。
“咔哒。”
门把手动了。
黄铜的,有些旧了,转动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就这么一点响动,杨休后颈的寒毛“唰”一下全立了起来。
背脊那块肌肉猛地收紧,硬得像块铁板,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眼珠子定定地锁着那扇门,看着它被一股不大的力道,从外面缓缓推开一道缝。
光先溜进来一道。
接着,一个声音先人一步,挤了进来。
那声音飘着,颤着,像风中快熄的蜡烛火苗,却又异常尖细清晰,一下子刺透了满室的寂静:
“小小……我的小小哟……你躲到哪个旮旯里去了……妈找你,找得眼睛都要滴血了呀……”
门缝大了。
一个身影,贴着门边,挪了进来。
是孙亚珍。
她没穿吴梦颖准备的那身半新衣裳,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一套医院的旧护工服。
一头白发梳得倒是溜光水滑,在脑后紧紧挽了个小髻,一丝乱发也无,用一根样式老旧的珍珠簪子别着,那珍珠小,色泽也黄了,却擦得亮。
她脸上木木的,眼珠子却亮得吓人,里头像烧着两团幽火,直勾勾的,没有焦点,只在屋里茫然地扫。
一双枯手举在胸前,手指头神经质地哆嗦着,在空中抓挠,仿佛想从那虚无的空气里,捞出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来。
然后,那两团幽火,“噗”一下,钉在了杨休脸上。
停了。
孙亚珍整个人像是被瞬间冻住,连那一直颤抖的手指都僵在半空。
她浑浊的眼珠子里,东西太多了:惊,疑,狂喜,怕是一场空欢喜的巨大恐惧,还有二十年来被思念和绝望反复啃噬出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猛地抬起一只手,不是伸向杨休,而是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力之大,手背上的青筋都暴凸起来。
指缝里,泄出半声被掐断的、不像人声的哽咽,像是从她五脏六腑最疼的地方硬生生撕裂出来的。
杨休“腾”地站了起来,动作太猛,膝盖“哐”一声撞在眼前的矮脚茶几上。
茶几上那只青瓷茶杯受惊似的跳起来,滚落在地毯上,没碎,里头半盏残茶泼出来,在米色的绒毛上迅速泅开一团深褐色的、难看的湿痕。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又干又紧,像是塞满了晒得滚烫的沙砾。
那个在心底默念了千百遍的字,此刻重如泰山,烫得他舌尖发麻。
“……妈。”
声音出口,沙哑,粗粝,难听得很。
完全不像预演里该有的、带着哽咽的深情。
可就是这难听的一声,像一把钥匙,“咔哒”一下,拧开了孙亚珍身上某个闸门。
她“嗷”一嗓子,那不是哭,是某种受伤野兽般的嚎叫,拖着长长的、破碎的尾音。
身体先于意识扑了过来,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前踉跄栽倒,却不管不顾,直直扑进杨休怀里。
距离近得不能再近。
杨休闻到她头发上一股廉价的、刺鼻的桂花头油味,混着护工服上那股漂白粉的腥气,还有……
一丝极其淡的、属于老年人的、衰败的气息。
“小小……是我的小小……是我的肉啊……” 她仰起脸,泪如泉涌,混着口涎,糊了满脸。
那狂热的眼神像探照灯,在杨休脸上每一寸皮肤上刮过。
“疤……你后脖子上……让那畜生啃的疤呢?啊?在哪儿?给妈看看!快给妈看看!” 她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一只手松开杨休的胳膊,不管不顾地就往他后颈上摸去。
后颈?!
杨休脑子里“嗡”一声巨响,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又瞬间冲向头顶!
柳馨瑶明明交代得清清楚楚——伤疤在锁骨下!
祁阳亲手划的,也是锁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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