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恭章和胡延学打完这一架,扯下官场面具,反倒坦诚了些。
面对胡延学的灵魂拷问,林恭章斟酌答道:“杨家兄弟并无反迹,以《大诰》扭送贪官,心还是忠的,平心而论,我倒盼着杨家取胜。”
如果六路大军取胜,就意味着阉党取胜,势必严厉追究《大诰》事件,相关的责任人都落不了好,湖广的士林官场面临重新洗牌。
“火烧刀”生意,长江商路各种走私生意,也会被瓜分,黄州府乃至整个湖广,都会蒙受巨大的损失,好几年缓不过劲。
如果杨家取胜,湖广的损失到此为止,不会再扩大。
“林方伯既然也盼杨家取胜,为什么胳膊肘往外拐,屡次给外省官军帮忙?”
“在其位,谋其政,都是本官份内的差事,谈不上给外省官军帮忙。”
林恭章的回答,让胡延学觉得非常刺耳。
如果每个官员都像林恭章这样,认真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而不是忙于党争,国事何至于艰难至此。
但是,胡延学觉得很委屈。
早年间,他只是东林党的一个小角色,没有杨涟那种敢打敢拼的气魄,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时代的大潮滚滚而来,稀里糊涂被卷进了党争的漩涡,一步步走到现在,早就不可能回头了。
听林恭章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在讽刺他热衷党争。
这肯定不能忍!
“与阉党共事,为士林不耻……我朝历代阉竖弄权,最后都没有好下场,譬如张太岳与冯保相厚,险遭开棺鞭尸……林方伯想做好份内的差事,却挡了别人的路,哪怕六路大军取胜,恐怕姚宗文也容不下你!”
胡延学这段时间压力很大,在别人面前还得装深沉,林恭章却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对他噼里啪啦的一通输出,爽的不要不要的,顺手又抽出一根白玉黄铜烟袋锅,装上一锅子烟叶点着,美美的吸了一口。
”我知道,但也无所谓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林恭章舔了舔嘴唇:“去年我给户部多交了十万两税银,为了这十万两税银,发生了八十七件案子,死了十二个人,其中十一个都是穷苦百姓,为了几两银子就把命丢了,我自己有时候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这个问题太复杂,胡延学无言以对,愣了片刻,继续吧嗒吧嗒的抽烟。
大明朝的事,就是这么拧巴!
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茫然无力的感觉。
“丢官而已,应该不至于问罪,我正好回乡养老,倒是你胡观察要小心了,六路大军如果取胜,你恐怕有牢狱之灾。”
林恭章趁胡延学一愣神的功夫,很自然的伸出手,把他的烟袋锅接了过来,用官服的袖子擦了擦烟嘴,吧嗒吧嗒抽了起来:“哼,这样的好烟也不知道礼让上官,我看你也是个憨货。”
明朝末年,抽烟开始大面积流行,世人认为烟草可以包治百病,延年益寿,没事抽两口,有大补的效果。
胡延学莫名其妙丢了烟袋锅,也不好发作,恨恨说道:“只要杨家可以脱罪,胡某自然无罪!”
“我知道,身不由己嘛,杨之易绑走王美甫以后,你就没得选了。”
林恭章磕了磕烟袋锅,又要了一撮烟叶装进去,点着说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六路大军落败,杨家暂时脱罪,但是当今天子青春年少,魏珰早晚会寻你的晦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胡延学是被杨锐绑架上船的。
如果杨家被六路大军剿灭,事后追究责任,胡延学肯定第一个倒霉。
“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胡延学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大不了不当官了,和熊文灿一样辞官养望,顺便和杨家一起做生意,做个富家翁。
想来杨家也不会亏待自己。
“你好自为之吧,魏珰恐怕对你多有记恨……嗯,这个烟袋锅归我了,我再向姚军门告你一状,助你扬名天下。”
林恭章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我不会承你的情!这一仗,外省官军输定了!”
胡延学也站起身,分道扬镳,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
赤东湖湖区,官道。
黑脸千总和陈永福并驾齐驱,率领四百名骑兵为大军开路。
赤东湖烟波浩渺,就在官道的左侧,距离时远时近,中间还有很多散布的小池塘。
湖面上,几条形迹可疑的渔船一直在岸边游荡,船上时不时能看到兵器的反光,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不用理他们,快些!今天晚上必须赶到老河口。”陈永福大声下令。
赤东湖没有和长江直接连通,只有一些中小船只,没有能装载几百人的大型沙船。
对四百骑兵来说,这几条小船连苍蝇都算不上,只要船中的贼兵敢上岸,就会遭到精锐铁骑的闪击。
铁蹄翻腾,四百骑兵像一股滚滚洪流,势不可挡。
“路太烂了,还是小心些。”
黑脸千总莫名有些心悸。
总觉得哪里有危险,却说不出来。
没有辎重老营的拖累,骑兵可以任意驰骋,这四百骑兵都是骑射精良的老兵,哪怕那几条船上塞满了贼兵,也不够四百骑兵塞牙缝的。
虽然有很多湖泊池塘,官道两旁的地形还算平坦,不可能埋伏太多的敌军,快马斥候已经放出去了,周围十里都在监视范围内,黑脸千总实在看不出哪里有危险……
但是,心里就是不踏实。
“前面道路变窄,快马急报庞参戎,务必小心贼人的轰天雷!”
他派出一个传令兵,给跟在后面的中军主将庞辅蛟送信,虽然没什么屁事,但是心里不踏实,就想听听庞辅蛟有什么最新指示。
陈永福看出了他的紧张,扶了扶背在身后的两石弓,笑道:“千戎是怕杨贼来袭么?他要是敢来,正好试试我的百步穿杨!”
他以善射着称,尤其擅长硬弓冷箭,虽然刚刚二十出头,已经是信阳营中有名的年轻军官。
“总觉得不对劲。”黑脸千总摇摇头:“杨贼这几天太老实了,前面路上恐怕会有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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