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短暂地搅动了牢内污浊凝滞的空气,带来一丝污浊的流动。
昏黄的油灯光影被这气流冲击得剧烈摇曳起来,光影明灭不定,将门外通道深处那吞噬一切的黑暗稍稍驱退了一寸,却又显得更加幽深莫测。
一个身影,如同纸剪的皮影,又如同没有重量的幽魂,毫无声息地从那道狭窄的缝隙里飘了进来。
青灰色的劲装,紧贴着她修长而蕴含着某种爆发性力量的纤细轮廓,勾勒出一种近乎于无情的利落。
脚步落在湿滑、积着薄薄污水的石面上,没有一丝声响,甚至连水花都未曾溅起分毫,仿佛她踏足的并非实体。
守卫在门外昏暗阴影里的狱卒,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不见了,貌似被临时调走了。
显然,他们已非活人。
人影径直走入油灯投下的那圈昏黄摇曳的光晕中央。
光线终于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甲娘。
那张脸,清秀得如同宫廷画师笔下最精致的仕女,眉如远山,鼻梁秀挺,唇线清晰,然而眉眼间却似笼罩着一层万古不化的冰霜,毫无情绪波动,连眼波都是静止的死水。
她甚至没有向那两具失去生命的狱卒投去哪怕一丝余光,仿佛他们只是两件碍眼的摆设。
甲娘停下脚步,距离杨暄被悬挂在污水潭正中的位置,还有近丈之遥。
那双毫无波澜、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般的眸子,平静地扫过他——扫过他左肩那个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的伤口,扫过他手腕脚踝处被冰冷铁链勒得变形发胀、血肉模糊的四肢,扫过他膝盖以下浸泡在黝黑污水中、已经肿胀发白如同死肉的腿脚,最后,落在他那张因极致的痛苦与滔天恨意而扭曲变形、只剩下绝望和凶戾的脸上。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甚至连一丝人类应有的厌恶或反感都欠奉。
那眼神里,只有一种冷静到残酷的评估,如同技艺精湛的屠夫在掂量着待宰牲畜的分量和下刀的位置,又像是药师在审视着试验品药性发作的程度。
然而,在那近乎虚无的、冰封般的眼神最深处,一丝极淡极淡、不易察觉的、如同寒星般的算计微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杨门主。”声音响起。
清冷,剔透,如同从寒窖最深处取出的玉珠,一颗颗落在这死牢污浊粘稠的空气里,砸出一种奇异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晰感,带着冰冷的穿透力。
杨暄猛地抬起头!
动作之大,牵扯得锁骨处的铁环和四肢的锁链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呻吟!他如同被烧红的铁针狠狠刺中了最敏感的神经!
血红的眼珠剧烈地颤抖起来,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死死钉住那张近在咫尺、冷若冰霜的脸!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混杂着肺部浊液翻腾的咕噜声。
“是…是…你……甲娘!”嘶哑破碎的音节,如同钝刀在砂石上摩擦,艰难地从他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
他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被锁链束缚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动,爆发出囚笼困兽般的凶悍!沉重的铁链瞬间被疯狂拉扯,绷得笔直!
哗啦啦——!啵、啵啵!
锁链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剧烈撞击和摩擦巨响!
冰冷的铁环更深地陷入早已糜烂的皮肉之中,带出粘稠黑红的血沫和破碎的组织!
身体巨大的摆动将身下死寂的臭水潭搅动起来,腥臭污秽的水花高高溅起,几点浑浊恶臭的液体甚至越过了水潭边缘,溅射到了甲娘干净靴子前方的、相对干燥的石面上,留下几点污迹。
“是我。”甲娘脚下不动声色地向后移了半寸,精准地避开了那几点令人作呕的污秽。她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平视着那双因剧痛和滔天恨意而几乎失焦、只剩下血色的眼球。
声音依旧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文。
“陛下,”她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早在一个多月前,长安城破消息传来之前,便已密令我设法救你脱困。”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杨暄的反应,但那双血红的眼睛里只有燃烧的火焰。
“但我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为什么……?”杨暄喘着粗气,巨大的体力消耗和伤口被剧烈牵动带来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都开始模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如同风中残烛。
甲娘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
她的身体反而微微向前倾斜了寸许,拉近了两人之间那无形的距离。
这是一个更易于低语传音的姿态。
同时,她的语调陡然压低了几度,语速却加快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的锥子,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力量,直凿入杨暄的耳鼓深处:
“但毁掉你的,将你推入这万劫不复深渊的,是你的父亲杨国忠!”她的声音冰冷而锐利,如同冰凌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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