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下了三天,青石板路沁着潮气,苏记总号的门板缝里漏进些微凉的风。账房先生周明轩把最后一本账册码进樟木箱,指尖划过箱沿时顿了顿——窗台上那盆文竹的叶尖,竟黄了半寸。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靠窗的梨木桌上。那副紫檀木算盘静静卧在那里,算珠被磨得温润发亮,边框却在晨光里显露出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周明轩心上。
这算盘是苏老爷子亲手交给他的。三十年前他还是个攥着算盘珠子会出汗的学徒,老爷子就坐在这张梨木桌后,看着他把“一上一,二上二”念得磕磕绊绊。“明轩,”老爷子总爱用指节敲敲算盘边框,“做生意跟打算盘一样,珠子要准,心要稳。这框子是规矩,破了规矩,珠子再多也成不了数。”
那时的算盘还是簇新的,紫黑的木头上泛着油光,周明轩总怕自己汗湿的手弄脏了它。后来他成了苏记的账房先生,这算盘就跟着他,从晨光熹微到烛火摇曳,算过南来北往的绸缎,算过茶山里的新叶,算过码头搬运的脚力钱,也算出过苏记半城的家业。
“周先生,前堂有人找。”伙计小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些犹豫,“是……西裕昌的王掌柜。”
周明轩的眉峰跳了跳。西裕昌是苏记在茶叶生意上的老对头,王掌柜上个月还在晋商大会上跟苏老板争过一笔蒙古的订单,此刻上门,怕是来者不善。
他把算盘往桌里推了推,起身时指尖无意间蹭过那道裂痕。是昨夜发现的,算到后半夜核对总账,手指敲在边框上,忽然觉出些异样——借着烛火细看,一道半寸长的裂纹斜斜嵌在木头里,像谁用指甲狠狠划了一下。
“请他到客堂。”周明轩整了整衣襟,快步穿过回廊。雨丝顺着廊檐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倒让这秋日用了几分寒意。
客堂里,王掌柜正背着手看墙上的《茶道图》,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脸上堆着笑,手里却把玩着个油光锃亮的核桃:“周先生,冒昧打扰。”
“王掌柜客气。”周明轩示意小陈上茶,“不知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王掌柜呷了口茶,眼珠转了转:“实不相瞒,听说苏记最近在跟张家口的马帮谈一笔砖茶生意?”
周明轩心里一紧。这笔生意是苏老板亲自在跟进,连账房都只记了个大概数目,西裕昌怎么会知道?
“生意上的事,我一个账房不便多言。”他端起茶盏,杯沿的温度却暖不了指尖的凉。
“周先生是个实在人。”王掌柜放下茶杯,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不瞒您说,西裕昌也想分杯羹。张家口那马帮的头头是我远房表亲,只要周先生肯把苏记的报价透个底,这好处……”他比了个手势,“咱们三七分。”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些,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周明轩看着王掌柜那双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昨夜核对的账目——苏记给马帮的报价,比西裕昌的成本价还低两成,这是苏老板磨了三个月才谈下来的利,就指望这笔生意把今年塞外的茶路拓得更宽些。
“王掌柜说笑了。”周明轩放下茶杯,茶盏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苏记的账目有规矩,恕我不能从命。”
王掌柜的脸沉了沉,收起核桃往桌上一拍:“周先生,别给脸不要脸。你当我不知道?上个月你给南城布庄算的账,多记了三成的棉花钱吧?那笔钱进了谁的口袋,你心里有数。”
周明轩的后背“腾”地冒出汗来。那笔账是他亲自核的,布庄掌柜是苏老板的远房侄子,仗着亲戚关系虚报成本,被他戳穿后还闹到苏老板面前,最后是苏老板罚了布庄掌柜半年月钱,才算作罢。这事怎么会传到王掌柜耳朵里?
“王掌柜若是来查账的,大可请苏老板回来对质。”他强作镇定,指节却在袖袍里攥得发白。
“对质就不必了。”王掌柜站起身,整理着衣襟,“我只是想提醒周先生,这算盘珠子拨错了,改过来就是;可要是框子破了,再想圆回来,难喽。”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往门口走,“三日后我再来,希望周先生能给个明白话。”
客堂的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周明轩打了个寒颤。他望着王掌柜的背影消失在雨里,忽然觉得那道算盘上的裂痕,像是长进了自己心里。
回到账房时,天已近午。小陈端来的午饭放在桌上,他却没什么胃口,只盯着那副算盘发呆。裂纹在日光下更清晰了,像是谁用刀轻轻剜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沟壑。
他伸出手指,顺着裂纹慢慢摸过去。紫檀木的纹理粗糙而温润,那是三十年来无数次抚摸留下的痕迹。他想起刚当学徒时,算错了账被老爷子罚抄《商训》,夜里偷偷在账房用这算盘练习,算珠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格外清脆;想起苏老板刚接手家业时,对着一堆烂账愁眉不展,是他用这算盘一笔一笔理清楚,算出条活路来;想起去年冬天,塞外的商队遇了雪灾,账目乱得像团麻,他守着这算盘三天三夜没合眼,总算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