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站在老槐树底下时,晨露刚被阳光吻成碎钻。他怀里揣着那个红绸包裹的账本,布面被体温焐得温热,像揣着块会呼吸的老玉。今天是苏家百年老店重新开张的日子,铺子的招牌还是当年太爷爷手书的“苏记”二字,只是重新漆了红漆,在晨光里亮得有些晃眼。
“明远,该挂幌子了。”堂叔苏建业举着块蓝底白字的幌子站在梯子上,竹杆顶端的铜钩在风里叮当作响。这幌子还是苏明远翻遍老宅仓库找出来的,边角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蓝布上“棉布”“绸缎”四个白字,是太奶奶当年用浆糊一层层裱上去的,摸起来还带着些硬挺的质感。
苏明远应了声,踩着凳子把幌子接过来。钩子挂上横梁的瞬间,他忽然想起账本里太爷爷写的那句话:“幌子一挂,就得对得起门前走过的每双眼睛。”风从巷口溜进来,幌子哗啦啦地转,惊飞了槐树上的几只麻雀。
铺子刚开了半扇门,就有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挪进来。“小远,你这铺子可算开了。”老太太的声音颤巍巍的,手里攥着块褪色的蓝布,“还记得不?你爷爷当年给我做的这件小褂子,穿了三十年都没坏。”
苏明远赶紧搬了把藤椅让老太太坐下。这是住在巷尾的周奶奶,账本里太爷爷那一页记着“周寡妇,偏爱宝蓝色,孙辈满月需小袄两件”,字迹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注脚:“针脚要密,耐得住小孩子啃咬。”
“周奶奶,您想要点什么?”他打开柜台下的箱子,里面是从乡下布坊收来的粗布,靛蓝的、月白的、藏青的,一匹匹码得整整齐齐。这些布都是他按账本里记的老方子找的,比如那批靛蓝布,用的是太爷爷记的“石灰水浸七天,阳光晒三日”的古法染制,摸起来带着草木的涩感。
“给我扯二尺青布,做个袖套。”周奶奶眯着眼睛打量四周,“跟你爷爷那会儿一样,连柜台都还是老样子。”
苏明远拿起剪刀时,忽然想起爷爷教他的规矩:剪布前要量三次,剪的时候手腕得稳,不能让布边打卷。他量布的动作刚做完,周奶奶就笑了:“跟你爷爷一个模样,连捏尺子的手势都不差。”
正说着,门口又涌进来几个街坊。住在对门的张叔扛着个缝纫机进来,机身上的红漆掉了大半,却擦得锃亮:“小远,我这老伙计借你用几天,当年你爹就是用它给我闺女改的嫁衣。”
三楼的李婶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刚蒸好的红糖馒头:“开业得吃点甜的,你爷爷以前总说,做生意跟蒸馒头一样,得用足了酵母,才能发起来。”
苏明远忙着招呼,鼻尖忽然涌上股热意。他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忽然明白账本里太爷爷为什么要在空页上记那么多琐事——王记杂货铺的掌柜爱喝浓茶,送货时要多备个茶缸;修鞋的刘师傅眼睛不好,布料的标签得写大字号;就连巷口卖糖葫芦的老马,每年冬至都要扯块红布包糖葫芦靶子……这些被时光磨亮的细节,原来早就织成了一张网,把苏家的日子和街坊们的烟火气缠在了一起。
忙到晌午,人渐渐少了。苏明远坐在柜台后翻账本,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翻到爷爷那一页,1978年的春天,爷爷用蓝黑墨水写着:“今日进的确良五米,张老师要给学生做演出服,需鲜艳些。备注:的确良虽结实,不如棉布透气,给孩子们做内里时要加层棉衬。”
字迹旁边贴着张小小的纸条,是用铅笔写的:“苏师傅,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得了奖,谢谢您加的棉衬,一点都不扎皮肤。”落款是“三年级二班全体学生”,后面还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笑脸。
“叮铃铃——”门口的铜铃响了,进来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请问是苏明远先生吗?”男人递过信封,“我是赵家庄的赵建国,这是我爷爷让我交给您的。”
苏明远拆开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守业公当年以布换粮,赵家欠苏家二十匹布。今闻苏记重开,特送新棉百斤,以抵旧账。另,附赵家村新出的棉花样品,望能入苏记之眼。”
墨迹是新的,笔锋却和账本里赵大户那张纸条上的如出一辙。苏明远忽然想起太爷爷记的那笔账,“赵公欠布二十匹,抵粮五石,待丰年再议”,原来这“再议”,一等就是八十年。
“我爷爷说,当年您太爷爷救了全村人的命。”赵建国指着柜台里的棉布,“这些棉花是我们村新种的长绒棉,按您账本里记的法子晒的,您看看合用不?”
苏明远拿起棉花,纤维又细又软,阳光照过去能看到淡淡的光泽。他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生意做久了,欠的账会还,结的情分却会生根。”
傍晚关店时,苏明远把今天的账目记在账本的新页上。他没有用电脑,而是磨了墨,拿起爷爷留下的那支狼毫笔。笔尖落在纸上时,他忽然觉得手腕有些沉,像是有无数双手在帮他稳住笔锋——太爷爷的、太奶奶的、爷爷的、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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