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的春雨,比往年来得更绵密些。账房的窗纸被打湿了大半,糊窗的竹纤维在水汽里渐渐舒展,透出些朦胧的绿意。苏文砚正用羊毫笔蘸着徽墨,在周先生新送来的账册上批注,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铜环碰撞的脆响。
"东家,张家口的驼队回来了!"伙计阿福的声音裹着雨气闯进来,手里举着个油布包,"老驼头让给您带样东西,说是在旧客栈的墙缝里摸出来的。"
油布解开时,露出本巴掌大的册子。牛皮封面早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翻开泛黄的纸页,里面的字迹却异常清晰——是祖父苏敬之的笔迹,比樟木箱里那些账册上的字更显稚嫩,笔锋里还带着些少年人的跳脱。
"这是......"苏文砚的水晶镜又滑到了鼻尖,他指尖抚过第一页的题字,"咸丰九年,敬之记于张垣客栈"。
周先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山羊胡上还挂着墨珠:"老掌柜年轻时的账?"
"不像账。"苏文砚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骆驼,旁边写着"阿大的驼铃掉了颗钉子,明日过沙坡得绑紧些"。再往后翻,竟有半页记着茶叶的炒法,"第三遍揉捻时得用掌心搓,像给娃娃暖手似的,急了就出不了那股子烟火香"。
雨越下越大,打在院角的老槐树叶上沙沙作响。苏文砚忽然想起去年周先生用速记符号记的那笔"绸缎庄收洋布",此刻再看祖父这册随笔,倒像看见了两个隔着时空的记账人——一个在急着追赶日子,一个在慢慢摩挲日子。
"周先生,"他把小册子推过去,"您瞧这'揉'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不像揉茶时手腕转的弧度?"
周先生眯起眼端详半晌,忽然一拍大腿:"难怪我那小孙子总把'茶'字写得东倒西歪,原来不是他笨,是没见过炒茶的模样!"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本线装簿子,"东家您看,我这月教他记的账,每笔都让他画个小画儿,就像老掌柜这样。"
簿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买米三斗"旁边画着个圆鼓鼓的米缸,"卖茶两斤"下面缀着片颤抖的茶叶。最末页有个小小的墨团,旁边写着"周小栓记",墨团晕开的痕迹,像极了孩童蘸多了墨的指尖。
苏文砚看着那墨团,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被祖父架在肩头逛庙会的事。糖画艺人刚把"苏"字的最后一笔拉完,他伸手去够,指尖沾了满手糖汁,在祖父的衣襟上按了个小小的手印。后来那糖画化在手里,黏黏的甜意却比任何账本都记得牢。
"这法子好。"他提笔在周小栓的账册上画了个小月牙,"就像当年我祖父在茶砖上敲的记号,字记着数,画记着情,两不耽误。"
入夏时,苏家布庄出了桩稀罕事。有个穿洋布长衫的年轻人来扯布,看见柜台后挂着的旧账册,忽然指着其中一页惊呼:"这是我外祖父的字!"
众人围过去看,那页账记着"光绪元年,售蓝布一匹与李秀才,其子赴京赶考,账暂欠"。旁边有个小小的批注:"布色如晴空,愿前程似锦",笔锋清瘦,正是李秀才的笔迹。
"我外祖父常说,当年若不是苏家肯赊布给他做长衫,他都没脸进考场。"年轻人红着眼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他临终前让我还的,说欠着苏家的情,到了那边都不安生。"
布包里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领口绣着个小小的"李"字。苏文砚摸着那针脚,忽然想起樟木箱里有本同治年间的账册,其中一页记着"赠贫生张某笔墨一套",旁边画着支小小的毛笔——那是当年祖父资助过的穷书生,后来成了当地有名的讼师,逢年过节总要来给苏家的账册磕头。
"这情不用还。"苏文砚把长衫叠好递回去,"您外祖父的字在我们账册上记着呢,这就是最好的念想。"
那天傍晚,周先生把新账册送来时,手里多了个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张裁好的竹纸,每张纸的右上角都印着个小小的月牙。"我让小孙子刻了个木章,"周先生笑得山羊胡直颤,"以后咱苏家的账册,都带着这记号,就像老掌柜的茶砖。"
苏文砚拿起一张纸,用祖父留下的那支狼毫笔蘸了墨,在月牙旁边写了个"砚"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极了多年前祖父在账册上写字的声音,又像此刻窗外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低语。
秋分时,苏家的银号出了桩事。有个掌柜的算错了一笔账,多给客人付了五十两银子,急得要上吊。苏文砚却翻出二十年前的一本旧账册,指着其中一页说:"你看,当年你父亲也多付过三十两,后来那客人自己送回来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咱的账记在纸上,也记在人心里。"
果然,没过三天,那客人就把多拿的银子送了回来,还带了块自家种的红薯。"苏东家,我不是故意的,"客人红着脸说,"回家翻箱子时看见去年在你家布庄扯布的账单,上面那字写得实诚,我就知道不能坑你们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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