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声里的光阴
光绪二十六年的初秋,上海外滩的风里已经带了些凉意。苏明远站在洋行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红木算盘的包浆。那算盘跟着苏家走了三代人,框子上的红漆早被磨得斑驳,露出底下细密的木纹,倒像是沉淀了百年的心事。
"苏先生,这边请。"洋行的书记员推开玻璃门,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苏明远抬脚进去时,靴底在打蜡的地板上滑出半寸,他下意识地稳住身子——这洋楼里的一切都透着股不接地气的滑溜,连空气里都飘着股煤油和香水混合的怪味,远不如苏州老宅里的檀香味踏实。
经理室里,金发碧眼的赫曼正对着黄铜计算器噼啪敲打。那机器长得像只金属匣子,按键按下去时会弹起清脆的响声,算珠滚动的声音却闷在肚子里,透着股不实在。苏明远将算盘轻轻搁在红木桌上,桌面立刻陷下去一小块——这老伙计压秤,就像苏家的名声,沉甸甸的。
"苏,这批生丝的账目有点麻烦。"赫曼推过来一叠单据,钢笔字龙飞凤舞,"你们的计量单位太复杂,匹、担、两......我们用磅和盎司,换算时总出岔子。"
苏明远没接单据,先拿起算盘。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拨弄算珠时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赫曼先生,同治年间,我祖父跟你们洋行做第一笔生意时,用的就是这把算盘。"他指尖在最右边的算珠上点了点,"瞧见这颗上珠没?比别的珠子深半分,当年算错了一笔茶叶账,祖父用刻刀修了三回,才算记牢了'斤两不差'四个字。"
赫曼耸耸肩,显然没听懂这老物件里的门道。他重新敲起计算器,金属按键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跳着杂乱的舞。苏明远却闭了闭眼,祖父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明远你记着,算盘珠子分上下,上珠一个顶五个,就像做人,心里得有本清账,哪些该多算,哪些该少算,全在指头上的轻重里。"
他睁开眼时,指尖已经在算珠上飞起来。"生丝每匹重十二两,共三百匹,合计三百六十斤。你们要按磅算,每斤合十六两,每磅合十二两......"算珠碰撞的声音清脆如碎玉,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舒缓如流水。赫曼的计算器声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那里,像是被这古老的韵律镇住了。
"总数是四百八十磅。"苏明远的指尖最后在算珠上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笃定。
赫曼低头核对计算器上的数字,眉头突然拧成了疙瘩。"不对,我算出来是四百七十磅。"他又噼啪敲了一遍,这次手指有些发颤,"怎么会......"
苏明远没说话,只是将算盘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看,这栏是总重,三百六十斤。这栏是换算比例,每斤等于一又三分之一磅。"他用指尖划过档柱,"我祖父当年跟英国商人打交道,就把换算比例刻在这档柱内侧了,你摸摸。"
赫曼伸手摸去,果然摸到几处细微的刻痕。他突然笑了,蓝眼睛里闪过一丝钦佩:"苏,你的算盘比机器还准。"
"不是准。"苏明远拿起算盘,掂量着它的重量,"这算盘上的每颗珠子,都记着该给你多少,该留自己多少。就像那年冬天,你父亲来苏州收茶,雪下得太大,船在太湖里困了三天。我父亲让伙计送了二十担炭过去,账上却只记了十担——余下的十担,是给出门人的暖意,不能算在生意里。"
赫曼的眼睛亮了。"我听父亲说过这事!他说苏州苏家的账,算的不是银钱,是人心。"
"差不多这个理。"苏明远的指尖滑过算珠,那些圆润的木头珠子被磨得发亮,像是浸过无数次手汗,"你看这颗下珠,缺了个小角。光绪八年,算一笔药材账时,账房先生多算了你们五两银子,我父亲发现后,用戒尺把这珠子敲掉了一角,说'少算一分是本分,多算一毫是黑心'。从那以后,这颗珠子就成了提醒,每次拨到它,指头上都得留点神。"
正说着,书记员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张电报。"经理,伦敦来的电报,说生丝价格涨了五个点。"
赫曼眼睛一亮,抓起笔就要改单据。苏明远却按住了他的手。"等等。"他重新拨动算珠,这次的声音格外轻,"我们签合同那天,市价还没涨。按老规矩,得按签约时的价算。"
"可......"赫曼有些犹豫,"这是行规,市价波动随行就市。"
"苏家有苏家的规矩。"苏明远的指尖在算珠上停住,"我祖父跟你祖父做生意时,曾有批瓷器在海上遇了险,损失了大半。你祖父说按合同该苏家全赔,我祖父却只收了一半的赔偿——他说'生意有盈亏,人心不能亏'。"
赫曼看着算盘上整齐排列的算珠,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放下笔,拿起计算器轻轻合上:"就按苏先生说的算。"
离开洋行时,夕阳正把外滩的建筑染成金红色。苏明远把算盘揣进怀里,那温热的木头贴着心口,像是在跟他说些什么。街角的黄包车上,两个洋人正对着报纸上的数字争论,计算器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尖锐得像要划破这秋日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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