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腾腾的粟米粥,金黄的烙饼,几碟清脆爽口的腌菜,还有一小壶温好的、色泽清亮的米酒,很快摆上了粗木方桌。食物的香气让陈远早已麻木的肠胃疯狂地蠕动起来。他顾不上仪态,几乎是狼吞虎咽。那米粥软糯香甜,烙饼带着麦子的焦香,腌菜咸淡适中,开胃生津。尤其是那米酒,入口绵甜,后味醇厚,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连日来的疲惫和惊惶仿佛都被这暖意熨平了。
“慢些吃,慢些吃,有的是。”陶翁的老伴陶婆婆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怜惜。
陈远心中感动,放下碗筷,深深一揖:“多谢长者收留,赐饭之恩,晚生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陶翁摆摆手,“陈生既入桃源,便是桃源人。安心住下便是。此地虽无山外繁华,却也衣食无忧,安宁自在。”
接下来的日子,陈远便在陶翁家住了下来。他每日随陶翁在村中走动,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轻省农活,更多时候是听陶翁讲述村中的掌故、先民如何发现此地、如何开垦繁衍。村民们待他极好,无论走到哪家,都会被热情地拉进去喝碗水,尝点自家做的点心。孩童们也很快与他熟络,缠着他讲山外的故事。陈远只挑些风物人情、诗词歌赋来说,刻意避开那些惨烈的战乱和流离,看着孩子们清澈好奇的眼睛,他心中那点关于“避秦乱”的疑云,也渐渐被这平和的日子冲淡了。
然而,有一处地方,却始终萦绕在陈远心头,让他既向往又隐隐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那就是环绕着村落,一直蔓延到远处山脚下的、无边无际的桃花林。
这里的桃花,与他初入溪谷时所见的如出一辙,开得极其浓烈、极其诡异。深粉近血的花瓣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到绿叶,浓密得仿佛凝固的云霞。那股奇异的甜香无孔不入,弥漫在村落的每一个角落,尤其在清晨和黄昏,浓得几乎化不开,吸入肺腑,初时只觉心神舒畅,浑身暖洋洋的,但久了,竟有种微醺般的陶然感,思绪也变得轻飘飘的,仿佛所有的忧虑都离自己远去。
他曾在一次帮村中酿酒时,见识过这桃花的“威力”。村人采摘下最饱满、色泽最深的花瓣,投入巨大的陶瓮中,加入溪水、粟米和一种特制的酒曲。那酒曲据说是祖传秘方,形如桃核,色泽暗红。当瓮口被泥封住后,不过数日,便有浓郁得令人心醉的酒香溢出。开瓮之日,那酒液并非寻常米酒的清亮,而是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瑰丽无比的胭脂红色,盛在粗陶碗里,如同盛着一碗凝固的晚霞。酒香更是霸道,混合着桃花甜腻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直冲脑门。
陶翁笑呵呵地给他斟了一小碗:“尝尝,这才是真正的‘桃花酿’,外面可没有。”
陈远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一股难以形容的、爆炸般的甘甜醇香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紧接着是烈火般的灼热感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直抵四肢百骸。这酒劲道极其猛烈,远超他喝过的任何酒。只一小口,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便直冲头顶,眼前景物微微晃动,身体却暖洋洋、轻飘飘,仿佛置身云端,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慵懒到极致的、想要沉沉睡去的惬意。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那股醉人的暖意和眩晕感更加强烈,整个人都熏熏然起来,只记得陶翁似乎说了句“此酒性烈,莫贪杯”,后面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了。
自那以后,村中每逢节庆或闲暇,总会聚饮这桃花酿。陈远每次都无法抗拒那甘醇的诱惑,几碗下肚,便醉意深沉。醉眼朦胧中,看着村民们在桃树下欢笑起舞,听着古老悠扬的歌谣,只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山外的乱世,寒窗苦读的志向,甚至那诡异的入口和“避秦乱”的疑窦,都在这浓烈酒意和醉人花香中被涤荡得干干净净。他越来越习惯桃源的生活,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桃源村民。归去的念头,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旧书,渐渐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一日午后,陈远在村口那株最为古老粗壮、虬枝盘曲如龙的“桃祖”树下小憩。这树不知活了多少岁月,树干需数人合抱,树皮深裂如龙鳞,树冠遮天蔽日,开的花也格外硕大、格外猩红。他靠着粗糙的树干,鼻端萦绕着那浓得化不开的甜香,意识有些昏沉。
“远哥哥!远哥哥!”一个清脆的童音将他唤醒。是陶翁的小孙子阿宝,手里拿着一个用新草编的小蚱蜢,兴冲冲地跑过来。
陈远笑着接过,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阿宝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忽然歪着头,用一种稚嫩而清晰的语调,哼唱起一首奇怪的歌谣:
“桃花甜,桃花艳,结出果儿红艳艳……”
“桃祖笑,桃祖欢,吃了果儿睡得安……”
“睡呀睡,莫睁眼,魂儿留在桃树边……”
歌词简单重复,调子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童真的诡异。尤其是最后两句,“睡呀睡,莫睁眼,魂儿留在桃树边”,那稚嫩的童音吐出来,在这浓密的桃荫下,在甜腻的花香里,竟让陈远无端地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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