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偏殿比政务堂小了许多,陈设也少了些森严。地龙的暖意融融,驱不散嬴稷心中的积郁。他坐在下首客席,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秦酒,视线看似落在手中一份关于边贸的简牍,心神却难以安宁。商鞅那声沉闷粘滞的咳嗽、驿卒手背上刺眼的浅褐污渍、还有那份躺在政务堂案角、仿佛带着无形粘腻的魏国帛书,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父王赢驷坐在主位,面前摊着一幅略显陈旧的羊皮舆图,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目光深沉,显然正在权衡河西的布局。商鞅坐在赢驷下首,微微佝偻着背,正在低声向赢驷禀报边境粮秣转运的细节。他的脸色比昨日在政务堂略显苍白,但眼神锐利依旧,只是执笔的手指偶尔会不易察觉地蜷紧一下。
“……故由杜挚领人,改走汾水支流,绕行少梁,虽多三日脚程,但可避魏……”商鞅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是用力碾出来。
“吱呀——”
殿门轻启,一名内侍躬着身子趋步而入,在阶下禀道:“禀君上,张仪先生求见。言自魏国归,有紧要事启奏君上。”
“宣!”赢驷头也没抬,目光仍锁在舆图上。
不多时,一道略显清瘦但步履沉稳的身影步入殿中。正是张仪。他风尘仆仆,一身半旧的青灰色儒士深衣(这是他惯常掩饰身份的装束),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蕴含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与难以言喻的凝重。他恭敬地向赢驷和商鞅行礼:“臣张仪,参见君上,商君。”目光扫过嬴稷,也微微颔首致意。
“先生辛苦。”赢驷终于从舆图上抬首,看向张仪,示意他起身,“魏国情形如何?寡人听闻大梁近来颇为‘热闹’。”他话中有话。
张仪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赶路的喘息,也似乎在斟酌措辞:“君上洞察秋毫。魏都大梁,表面繁华依旧,然……”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其‘热闹’,非在鼓乐宴饮,而在人心浮动,流言四起,更添许多……妖异之事。”
“哦?”赢驷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商鞅也停下了汇报,目光沉沉地投向张仪。
嬴稷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魏国大梁!那份帛书正是从那里来的!
张仪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带着一种真实的困惑与凝重:“臣居大梁期间,无论公卿府邸还是市井酒肆,常闻人言,夜间多有怪异之声入耳。初如虫蚁刮擦板壁,间或有女鬼呜咽哭泣之音。更有甚者,魏王新纳美妃,宫中近侍密传,言其时常于深宵无人时,独坐铜镜前,对着镜中倒影诡笑私语,所言皆为…无人可解之怪音,语调极其扭曲。”
“无稽之谈!”商鞅蓦然出声,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宫廷争宠构陷,市井愚民附会。张仪,汝纵横之士,亦信此等妖言惑众?”他直呼张仪其名,语气严厉,带着斥责之意。他的手指在扶手上神经质地弹了一下。
张仪迎着商鞅冰冷审视的目光,并未退缩。那眼中纵横家的锐气瞬间闪现:“商君明鉴,仪本不信。然此事流传太广,太真。尤其数日前,魏相田需府邸西席的一位方士,在辨星归来后,竟于众目睽睽之下拔剑自残双耳,血溅三尺,口中只反复嘶嚎:‘太吵了!太吵了!塞住!都塞住!’…此人身家清白,颇有名望,非疯癫失智之人。此事在大梁闹得沸沸扬扬,绝非寻常谣传可比!”
商鞅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眼底深处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面色依旧沉冷如冰:“狂徒自残,岂能为证?各国细作散布流言,搅乱人心,惯用伎俩罢了。张仪,当务之急乃河西动向、武卒布防!此等荒诞不经之言,不必污了君上清听!”他语气强硬地截断了张仪的话头,将话题死死摁在“常规军务”上。
一旁静听的嬴稷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刮擦板壁!哭泣呜咽!诡笑怪音!拔剑自残双耳只喊‘太吵’?!这些从张仪口中吐出的骇人听闻的描述,与他昨日在政务堂商鞅案角卷宗下捕捉到的、那短暂却令人极度不适的抓挠/钻凿声何其相似!只是张仪口中这发生在魏国大梁的现象,范围更大、更诡异、也更疯狂!难道……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酒杯。难道那从魏国送来的帛书,带来的不是墨写的字句,而是某种……活着的、会发出噪音的污染?
商鞅的激烈打断,是忌讳?是不信?还是……他其实知道更多,才竭力掩盖?!
赢驷摆摆手,眼神在商鞅和张仪之间逡巡片刻,最终落在张仪疲惫却郑重的脸上:“河西情报如何?”他选择了默认商鞅的方向。
张仪显然也明白了形势,将关于魏国异象的满腹疑云暂时压下。他从怀中取出一幅卷得极紧的素绢,双手奉上:“君上,此为臣耗费重金所得,魏王亲批的最新河西驻军分布舆图副本!”他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精明,目光灼灼,“魏豹主力确已集于少梁,筑城掘壕,扬言今岁必雪‘石门’前耻!然……”他上前一步,指向赢驷面前的那幅陈旧大图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山口,“臣暗线探查,其精锐悍卒‘犀武营’踪迹诡秘,仪以重金诱其统领亲卫醉酒方得此讯——该营主力精锐半月前已秘密移防于此——曲沃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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