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马蹄声渐远时,陈子元的指尖在舆图上"金城"二字上轻轻一叩。
案头烛火被穿堂风撩得一跳,将他眼底的冷光映得更沉——三日前李息密报金城豪族动向时,他便在这舆图上画了红圈,断角羊的标记,原是郑元礼当年推行粮票制度时的暗纹,如今倒成了残余势力最后的遮羞布。
"主君。"
廊下传来李息的声音,带着塞外风雪的寒气。
陈子元抬眼,见心腹情报官正立在门槛外,斗篷上的雪粒还未化尽,右手虚拢着个信囊——正是方才那骑手腰间的物件。
"酒泉驿站截的。"李息解下斗篷挂在廊柱上,信囊搁在案头时发出极轻的闷响,"骑手自称是敦煌火政塾差役,可驿站老周认得真差役的马牌。"他屈指叩了叩信囊封口的火漆,"更要紧的是这个。"
陈子元取过信囊,断角羊火漆在烛下泛着幽蓝。
李息已摸出随身携带的铜鉴,凑近些:"您看这羊角弧度——真火漆是铜模压铸,纹路边缘该有压痕。
这枚倒像是木刻仿制,昨夜降温,木模遇冷微胀,羊眼下方多了道刮痕。"他指尖轻点火漆左角,果然有极细的裂痕,在铜鉴下如蛛网般蔓延。
"拆。"陈子元将信囊推回。
李息解绳的动作极轻,仿佛在剥茧。
展开的羊皮卷上,《敦煌账政自查清册》八个字力透纸背,格式与火政塾公文分毫不差。
内容却让黄琬之的脚步声刚踏进门槛便顿住——她抱着一摞文书,发间的银簪撞在门框上,"好大胆子!"
"黄娘子且看。"李息将清册递过去。
黄琬之的指尖扫过"主动销毁全部假票"那行字时,指节微微发颤。
她转身将怀中文书重重搁在案上,封皮"火政塾文书录"几个字被震得翘起一角:"近三月所有自查文书都在这儿——"她翻到末页,"从未有过这种清册。"
"崔业。"她突然提高声音,门外立刻传来脚步声。
训导团首领崔业抱着个檀木匣进来,匣盖雕着"火漆印谱"四个字,铜锁还挂着今日的封条。
黄琬之亲手开锁,取出叠拓本,最上面一张是新拓的断角羊火漆。
"比对。"她将清册上的火漆印与拓本并排放。
崔业的手指在拓本上移动,突然顿住:"缺了回锋钩。"他抬头时眼里泛着考据癖发作的光,"政字末笔的钩,当年陈先生说要像刀刻在竹简上,得有回锋——"他用铜尺在拓本上比着,"这假印的钩是直的,没那道弯。"
黄琬之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他们学格式、学印样,却不知这钩是陈先生在玉门关外熬了三夜,为防胡商仿造才加的。
规矩从何而来?"她转头看向陈子元,"他们连这点都不懂,还想蒙混?"
陈子元的拇指摩挲着清册边缘,目光落在"三十七名自首者"名录上。"郑玿上月在张掖献了粮库,裴元昭前日送了河西盐道图——"他的声音像浸在寒水里,"这些人急了,想把倒戈说成自查,好保下没露马脚的族产。"
李息突然插话:"名录里有张守义的名字。"他指了指清册第三行,"上月赵弘的商户名单里,张守义的粮铺掺假最狠,可他儿子在学宫当书童,陆祭酒最看重的。"
"好棋。"陈子元的嘴角扬起极淡的弧度,"借学宫的名,堵我们的嘴。"他抬头看向李息,"这清册你拿给陆祭酒,附句话:'若真自查,何须外传?
'。"
李息点头,将清册重新收进信囊。
黄琬之却按住他手腕:"我让人再抄份底本,原物送学宫——"她的目光扫过案头的沙漏,"天快亮了,陆祭酒该去讲舍查早课了。"
"且慢。"陈子元突然从袖中摸出枚木简,是方才赵九儿送来的登记册抄件,"柳文琮的名字在这上头。"他将木简与清册并置,"名录里没他。"
李息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们漏掉了被赵九儿撞破的?"
"不是漏。"陈子元将两枚木简推到黄琬之面前,"是怕。
柳文琮是陆明简的弟子,他自首的事传出去,倒显得这清册是假的。"他指尖敲了敲清册,"陆祭酒若信了,便会替他们圆谎;若不信......"
他没说完,窗外已传来学宫晨钟。
李息裹紧斗篷往外走,信囊在腰间晃了晃,撞出极轻的响。
黄琬之收拾文书时,瞥见崔业还盯着印谱发怔,便推了推他:"去把拓本收了,今日早课你还得去训导团查考勤。"
崔业应了声,抱着檀木匣退下。
黄琬之转身时,见陈子元正望着舆图出神,金城的红圈在晨光里泛着血似的颜色。
她走过去,将手覆在他搁在舆图上的手背:"他们越急,破绽越多。"
陈子元转头,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那是去年火政塾破获首桩假票案时,他亲手打的,刻着"信"字。"去把柳文琮的登记册誊三份,送陆祭酒、送赵九儿,再送份去张掖给郑玿。"他轻声说,"让所有人知道,自首的路,是通的;作假的路,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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