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昭的指尖悬在积灰上,喉结动了动。
窗外马蹄声渐远,他却突然弯下腰,用袖口擦去卷匣上的浮尘——"粮票底册"四个字重新显影时,他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檀木匣沿。
"建兴三年..."他喃喃着抽出封签,羊皮绳"啪"地断裂,霉味混着旧墨香扑进鼻腔。
最上面一卷的封皮写着《黑水坡赈粮稽核异议书》,字迹工整得像刀刻,末尾署名"金城副账丞韦仲康"。
他的手突然抖起来。
十七年前郑元礼主理河西赈粮,曾以"虚户"为由删去三千户粮籍,当时满朝都说韦仲康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后来被贬去牧马,再无音信。
可这卷异议书分明压在最底层,连封皮都泛着陈年老纸的茶黄——当年那些人,到底是真没发现,还是故意压着?
"啪嗒"一声,卷册滑落在地。
裴元昭蹲下身时,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他翻到第三页,韦仲康用朱笔圈出的"虚户名单"里,竟有六户是他幼时邻居——当年阿娘背着他去领赈粮,那几户的门始终锁着,他还以为人家举家迁走了。
"陈先生说过,查旧案要找'钉子'。"他突然笑出声,手指重重叩在"韦仲康"三个字上,"原来钉子一直在这里。"
他抱起整摞案卷冲出门时,靴底沾着的墨渍在青砖上拖出条黑痕。
穿过前院时,差点撞翻值夜的烛台,守夜的小吏喊了两声,他只挥了挥手,袍角带起的风卷着几片碎纸,飘进了月洞门。
此时的州牧府后堂,陈子元正对着地图用炭笔圈点。
案头的沙漏漏到最后几粒,他刚要吹灭烛火,就听见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裴元昭推开门,案卷在怀里颠得簌簌响,"找到了韦仲康的异议书!"
烛火被穿堂风掀得摇晃,陈子元的瞳孔在光影里缩成细缝。
他接过卷册时,指腹擦过韦仲康的签名,那墨迹比郑元礼的更重,像是要刻进纸里:"当年他被贬牧马,若真含冤而死,这卷该在他墓里;若还活着..."他抬头看向裴元昭,"你说,他为何把异议书留在郡衙?"
"或许..."裴元昭喉结动了动,"他在等有人翻到这卷,等有人信他当年没说错。"
陈子元的手指在"虚户名单"上轻轻划过,突然将炭笔往桌上一掷:"李息。"
外间传来衣袂轻响,黑衣暗卫从阴影里现出身形。
"去西岭牧马场旧址。"陈子元抽出张纸,快速写下"无角陶羊"四个字,"找个老牧人,问他可曾见过养着无角陶羊的编竹匠。"他顿了顿,"别露面,留信扣。"
李息接过信扣时,金属表面还带着陈子元掌心的温度。
他翻出后窗时,月光正落在檐角的铜铃上,丁零一声,惊得裴元昭打了个激灵——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
三日后的清晨,赵弘蹲在火政塾的案前,手里攥着截青竹。
竹管是今早竹坊小童送来的,外层用葛藤缠了七道,每道结都系成羊头形状。
他用小刀挑开藤结时,竹屑落在案上,像撒了把碎玉。
"赵统领?"小吏探进头来,"黄大人让您把新收的自首状..."
"等会儿。"赵弘的声音发闷。
竹管里滑出卷薄如蝉翼的丝帛,他展开时,丝帛发出细碎的轻响,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爬满纸面——《金城七姓虚粮案》,历年冒领数额、转运路径、现任豪族暗线名录,连哪年哪月用了谁家的粮车都写得清楚。
卷末的附言是用浓墨写的,字迹比当年的异议书更抖:"吾非忠郑氏,唯愧当年未能死谏。
今信有归处,故物当还。"
赵弘的指尖在"归"字上停了很久。
他突然站起来,丝帛在手里发出哗啦一声,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他抓起竹管就往外跑,经过周稚身边时,撞得人家怀里的文书撒了一地。
"赵统领?"周稚蹲下身捡文书,抬头时只看见赵弘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此时的内堂,陈子元正对着韦仲康的附言发怔。
阳光从窗纸的破洞里漏进来,在"归"字上投下片金斑。
他伸手去摸那字,指腹触到丝帛的纹理,像触到了十七年的风霜。
"叩叩。"
"进。"
黄琬之推开门,腰间的算筹袋随着步伐轻响。
她的目光扫过案上的丝帛卷,眉峰微挑:"这是..."
"韦仲康的投名状。"陈子元将丝帛卷推过去,"他说信有归处,故物当还。"
黄琬之的手指抚过卷首的"金城七姓",突然笑了:"当年他们用粮票吃空了百姓的血汗,如今要用账卷来换'归'字。"她抬头时,眼里有光在跳,"陈先生,该让他们知道...这'归'字,不是赦令,是新账的起笔。"
陈子元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三日前李息回报的话——竹坊后墙根下,有尊无角陶羊,羊头朝着张掖郡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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