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的露水还凝在瓦当上,黄琬之的笔尖在韦仲康《备忘录》与韩明远献来的焦黑账册间来回点动。
她素白的袖口沾了墨渍,却浑不在意——当“虚增军粮”“代纳折银”等条目在比对中连成线,她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三万七千石。”她对着窗棂漏进的晨光轻声念,指尖压在账册某页“敦煌屯田军岁支”的批注上,“足够养活郑玿那支骄兵整三年。”案头沙漏漏下最后一粒沙时,她突然将两本册子重重合上,檀木封面撞出闷响。
外间传来脚步声,周稚抱着半卷桑构纸掀帘进来,发间还沾着火政塾晨课的粉笔灰:“黄大人,巡讲团的抄本誊完了,沙盘匠人说——”
“改方案。”黄琬之打断她,将账册推过去,“虚粮数换算成饥民口数,做沙盘。粟堆成山,旁立木牌:‘此粮可救七万四千饥民,十七年。’”她站起身,裙角扫过案头未凉的茶盏,“莫等州牧府的公文,百姓的眼睛,比刀快。”
周稚的手指在账册上轻轻抚过,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抬头:“您是要让七姓的贪墨,变成百姓手里的刀。”
“正是。”黄琬之将笔架上的狼毫逐一摆正,“上报州牧不过是换几个囚车,可当百姓自己算出这堆粟能救多少条命……”她的目光掠过窗外正在堆砌的沙盘木架,“他们会自己拆了那些吃人的义仓。”
金城南镇的日头毒得很。
周稚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
她摸向腰间——那里别着黄琬之塞给她的铜哨,说是“若乱了阵脚就吹”,可当她掀开蒙在沙盘上的红布,三万七千石粟堆成的小山在日光下泛着金黄,台下突然响起抽气声。
“那年春荒,我男人去镇东义仓求粮。”沙哑的哭嚎像根针,刺破了整座镇子的寂静。
穿粗布襦裙的老妇从人群里冲出来,枯枝般的手攥住沙盘边缘,“他们说粮都运去前线了,我男人饿倒在义仓门口……”她突然用力一推,沙盘边角的粟粒簌簌滚落,“你们吃着我们的命,还敢说为民?”
百姓的喧哗炸开来。
有人捡起地上的粟粒砸向镇西豪族的朱漆门楼,有人吼着要烧了挂在义仓前的“乐善好施”牌匾。
赵弘挤到台前,玄色短打的后背已被汗浸透。
他没有拔腰间的佩刀,反而举起双手,掌心向上——这是归民算队训练时的“静声”手势。
“阿婆,您的苦,该写在账语墙上。”他提高声音,指向镇口那面新砌的青石壁,“这墙上每道痕,都是给贪墨的人记的账。”人群里有人犹豫着摸出怀里的炭块,老妇抹了把泪,踉跄着走向石壁。
当第一笔“李记粮行私吞春粮”歪歪扭扭刻上去时,整座镇子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炭块刮过石壁的“沙沙”声。
韩明远蹲在巡讲团的马车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听见镇子里传来砸牌匾的脆响,喉间泛起腥甜——三年前他替七姓改账时,也是这样的响,是百姓砸了他家破门板的响。
“叔叔,你也是坏人吗?”稚嫩的声音从脚边传来,他低头,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正盯着他怀里的账册抄本。
“我是被信骗过的人。”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现在想找回它。”女娃歪头,伸手摸了摸他腰间的“信赎吏”木牌。
当晚,他在村舍的油灯下翻着抄本,忽然推开木门。
月光里,他对守夜的周稚说:“明早我去北岭镇。”
“那是七姓私兵的老巢。”周稚攥紧了腰间的铜哨。
“若我不去,信永远到不了那里。”韩明远摸出怀里的青布包——那是他从井里捞出来的副料账,此刻已被他用桑构纸重新装订,“他们怕刀,但更怕账。”
敦煌密室里,郑玿的手在密报上顿住。
“金城南镇义仓牌匾被毁”“账语墙添血书百条”的字样刺得他眼疼。
他摸到腰间的玉扳指,却再摸不到当年的温凉——金粉不知何时掉光了,只余块冰冷的青玉。
“将军,这月的调兵令……”亲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郑玿抬头看向窗外,玉门关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收到的密信,信里说金城的“账语巡讲团”每到一镇,私兵里就有几个兵卒溜去看沙盘。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亲兵等了片刻,轻轻退下。
千里外的金城,李息站在太守府的望楼里,望着西去的巡讲团车尘。
他手里攥着最新的敦煌密报,指尖在“郑玿近月未发一令”的批注上反复摩挲。
晚风掀起他的衣摆,他望着西边的晚霞,忽然笑了——那抹红,像极了账语墙上正在风干的血书。
李息的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三下,烛火应声晃了晃,将《敦煌密报》上"郑玿连旬未批调兵"的朱笔批注投下颤动的影。
他摘下鼻梁上的玳瑁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这是他思考时的老习惯,像要把模糊的线索也擦得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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