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第三日午后,雪停云散。
陈子元皮裘的肩头上落了一层薄雪,他却舍不得抖落——这三日里,每一步踏过的雪地上,都嵌着青石板的棱角。
“先生,柳树镇到了。”亲兵的声音裹着寒气钻进耳中。
陈子元抬眼望去,那方熟悉的推选石正立在老槐树下,石面被雪水冲得发亮,“郑玿”二字在“王铁柱”“张阿婆”之间,刻痕比前日更深了三分。
“停。”他按住马缰,翻身时粮袋在肩头沉了沉。
这袋粟米是断角羊镇百姓硬塞给他的,说“跟着先生走的粮,得是热乎的”。
此刻,袋角的羊纹蹭着他的手背,像被谁轻轻攥了一下。
“赵弘。”他转身唤人。
那黑面汉子正从队尾挤过来,腰间挂着个磨旧的算筹袋——这是他做归民算统领的标志,“去把火政塾的小丫头们叫过来。”
赵弘应了声,冲队中打了个呼哨。
三个裹着灰布斗篷的身影从粮车后钻了出来,最前头的周稚发梢还沾着草屑——昨夜她宿在北坡仓棚,教七个孩童认粮票到月上中天。
“每镇留一人,”陈子元指了指柳树镇的推选石,“别住驿馆,跟百姓挤灶房。教《账政十诫》时先背口诀,再解道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稚发间那截捆书的麻绳,“记住,你们不是官,是替百姓看账的眼睛。”
周稚的手指在斗篷下攥紧。
她昨日在白杨镇见着个老妇捧着粮票掉眼泪,说“活了五十八年,头回知道自家交的粮能数清楚”。
此刻听先生这话,后颈忽然发烫——原来那些深夜里一笔一画抄的《十诫》,那些被冻得通红的教孩童写数字的手,都是在给这双“眼睛”磨镜片。
“诺。”她应得清亮,发梢的草屑簌簌落在雪地上。
队伍再启程时,柳树镇的老人们围过来,往粮袋里塞炒豆、红枣。
郑玿扛着粮袋走在最前,皮靴踩碎的冰碴子溅到裤脚,他也不躲——三天前他还觉得这扛粮的活计丢了戍卒的脸,此刻却巴不得让更多人看见,这粮袋上绣的无角羊纹,比将军印更烫人。
“先生,”李息不知何时凑到马侧,怀里揣着个用油纸包着的竹筒,“玉门关外三镇的账,有点门道。”他压低声音,眼尾的细纹里凝着霜,“豪族不用官册,用副料纸——半页残纸塞陶罐,埋在灶膛底下传。”
陈子元的手指在鞍鞯上轻叩。
李息的情报从无虚言,他早料到豪族不会轻易交权,却没料到对方竟用十七年前的“隐粮点密账体”——那是他在洛阳秘阁见过的,专为隐匿军粮发明的歪招。
“韦家小子呢?”他问。
“在队尾装文书誊录。”李息掀开竹筒,抽出张泛黄的纸角,“昨夜他拓了三十七张残页,您瞧这纸纹——”他指尖划过纸边细密的水痕,“和永汉三年兵部密档的压纹一模一样。”
陈子元接过纸角,指腹触到凹凸的纹路,像触到了豪族藏在地下的根。
他抬眼望向西北方,那里的山影已从雪幕中显出身形,“让周稚把这纹路记下来,再查火漆印的陶底刻痕。”他将纸角塞回竹筒,“破密的法子,要让百姓也能学。”
三日后的柳泉镇,日头刚爬上镇门。
周稚攥着新抄的《破密三式》站在仓前,鼻尖冻得通红,声音却像敲铜锣:“验纸纹看水痕,对火漆辨月牙印,查陶底找三横刻——这三招,谁都能学!”
围过来的百姓里有个老仓头,颤巍巍摸出个陶罐:“我家灶下埋了七个这玩意儿,原是东家让我记‘霉损粮’的......”
赵弘没说话,抄起算筹在空地上画了个大圈。
当周稚用陶底的三横刻对出三百石虚账时,圈里堆起了三百个破麻袋——每个袋口都用黑炭写着“谎粮”。
镇民们围过来摸那些麻袋,有个汉子突然吼了一嗓子:“我前年交的五十石粟米,莫不是也填了这窟窿?”
“我家的三十石!”
“还有我家的!”
骂声像滚雷般炸开时,豪族管家正缩在镇外的草垛里。
他看着镇门上飘的空麻袋,看着百姓举着《破密三式》往自家宅院里涌,突然就跪下来,把裤带解了系在脖子上——他知道,这些百姓从前怕官,现在却信了自己手里的算筹;从前怕东家的皮鞭,现在却敢摸陶底的刻痕。
当管家绑着自己撞开仓门时,赵弘正蹲在地上教孩童认“实”“虚”二字。
他抬头看了眼那颤巍巍的身影,又低头在沙地上写了个“信”字:“你要赎的不是粮,是这字。”
消息传到陈子元帐中时,他正对着地图标记玉门关外三镇的位置。
李息递来的密报上,柳泉镇的红笔圈格外醒目。
“先生,”郑玿掀帘进来,肩头的粮袋还滴着融雪,“豪族在西岭的私仓,这两日运粮车少了三成。”
陈子元的手指停在“玉门关”三个字上。
他想起前日在断角羊镇,有个老汉摸着推选石说:“从前官老爷的印信,我们摸不着;现在这石头,我们能摸着。”此刻再看地图,那些红圈像星星般连成线,却也像未爆的雷——豪族的根须虽被斩断,断口处正渗出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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