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息的皮裘袖口沾了雪粒子,落在韦家小子递来的陶窑记录上,融成个浅湿的圆斑。
他盯着"建安九年三月,陶罐三十七车"那条批注,喉结动了动——十七年前那场大火烧了敦煌粮册,可烧不掉陶窑的进出数。
残页上"蔡旭坤"三个字像根针,扎得他后槽牙发酸。
"去陶井坊。"他突然站起来,皮裘下摆扫落雪堆,惊得守夜的戍卒打了个寒颤。
韦家小子跟着起身,斗篷下的手攥紧了怀里的算筹——那是陈子元亲授的"账政协理"腰牌,刻着"查土定纸"四个小字。
李息侧过脸,眉骨在雪光里投下阴影:"你就说要测陶土含碱量,定账纸的耐久性。"年轻的候补生重重点头,喉结动了动,到底没问"为何不派兵围"——李息的影子在雪地里拉得老长,像柄藏在鞘里的刀。
陶井坊的木门吱呀开了条缝,坊主眯眼瞧着韦家小子怀里的铜量杯:"账政协理?
测陶土?"他突然笑出了声,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行,你测,测够了好回去交差。"门"砰"地关上时,韦家小子的后颈被冷风灌得发凉。
他摸黑走到窑边,指尖拂过堆成山的陶罐,釉面还带着烧窑的余温。
子时三刻,陶井坊的狗突然哑了。
韦家小子蹲在最后一垛陶罐前,袖中摸出片薄竹刀,沿着罐口内侧轻轻刮动。
寒夜里,刮擦声细得像春蚕啃叶,他的呼吸凝成白雾,在陶罐上洇出片模糊的圆。
三十个陶罐刮完时,竹刀上的泥屑堆成了小丘,他解下里衣兜住,转身时撞翻了半块陶片——"咔"的脆响惊得他心跳漏了一拍,直到听见坊主的鼾声从灶房传来,才摸黑溜出了门。
火政塾的油灯熬到第二遍油,周稚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捏着韦家小子送来的泥屑,往铜盆里倒了半盏碱水。
泥屑遇水化开的瞬间,她手里的竹箸"当啷"掉在案上——陶罐内壁竟浮起淡墨字迹!"快,拿竹片来!"她扯着学徒的衣袖,指甲在对方手背上掐出红印。
纸页在碱水里舒展,"河西三年粮转录"七个字像惊雷,炸得整间屋子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周稚的手指抖得握不住笔,她盯着"拨粟千石,换西域马三百匹,交董卓西营使者——建安八年冬"那条记录,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封档!"她抓起案上的封泥,手劲大得几乎捏碎了泥块,"立刻送陈先生帐中!"
陈子元正在批算今年的垦田册,封泥裂开的脆响惊得他抬了头。
拆开竹册的瞬间,他的指节"咔"地响了声。
烛火在"董卓西营使者"几个字上摇晃,他突然站起身,案角的墨汁泼在"通敌"二字上,晕开团狰狞的黑。
帐外的更鼓敲过三更,他的影子投在牛皮帐上,像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
"赵弘。"他的声音沉得像块铁。
赵弘正蹲在镇口的"账语石"前,看老妇举着红票喊:"我家兑了三斗粟!"邻人围过来,有的摸票角的暗纹,有的翻查自己的存根。
豪族的管家挤过来要抢票,被戍卒伸手拦住:"我们守的是推选石,不是门阀。"赵弘蹲在墙角笑,腰间的算筹袋随着笑声轻晃——这"兑票公开晒"的法子,原是要把豪族的黑账晒在太阳底下。
三镇的晒票潮来得比他预想的还快。
数百人举着火把围在豪族仓门前,红票像一片跳动的火海。"还我真粮!"的喊声撞在青石板上,震得仓门的铜环直颤。
豪族的家主攥着算盘冲出来,又在看到戍卒队列时猛地顿住——那些曾替他们守仓的兵,此刻正背着手立在道旁,盔甲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李息的羊皮灯在深夜里格外亮。
他摊开十七年前的兵部备案图,指尖沾了水,轻轻抹开图角的霉斑。
韦家小子送来的陶罐记录压在图上,"建安九年三月,陶罐三十七车"的字迹被灯烤得发卷。
他的手指突然停住,目光凝在图中某个红点上——那是敦煌城外三十里的"隐粮坡",标注着"战时备粮,非令不得启"。
窗外的雪又大了,一片雪花落在图上,慢慢洇开,模糊了"隐粮坡"三个字。
李息伸手拂去雪花,指腹压在红点上,像在按一枚即将落下的棋子。
李息的羊皮靴底碾过断角羊墙的残砖时,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五名盲眼老兵走在他左右,竹杖点地的节奏像某种暗号——这是他从幽州旧部里挑的,耳力比寻常人尖三倍。
"停。"最前面的老兵突然收住竹杖,浑浊的眼珠转向墙后。
李息屏住呼吸,雪雾里飘来童声,像春溪破冰般清凌:"一诫私改账,二诫匿民粮......"是《账政十诫》。
老兵的手指抚过墙根半埋的石碑,指节在"推选石"三个字上顿住:"碑面刻了三十七个名字,最深的是'郑玿'。"李息的喉结动了动——三个月前他还在教郑玿怎么用算筹核粮,如今这孩子的名字已经被百姓刻进了推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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