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稚合上书页时,指尖还沾着《印泥砂相考》扉页的薄尘。
窗外戍卒的脚步声渐远,她忽然听见帐外传来轻叩声——是陈子元的亲兵,捧着一卷竹简写的手令:"陈统帅说,火政塾明日起加开鉴印课,三日内要让学徒们摸清印泥砂相辨、墨迹年份测、笔力惯性析三技。"
竹简写的"三技"两个字还带着新墨的潮气,周稚捏着竹片的指节微微发颤。
她想起前日在帐中,陈子元翻着残页拓本时,目光扫过她案头堆成山的《墨经》《纸谱》,突然说:"你总说火政该管粮草火具,可这天下的贪墨,比火更难防。"此刻手令上的字迹刚劲如刀,她忽然明白,统帅要的不是又一支救火队,是能撕穿黑账的"鉴伪刃"。
第二日卯时,火政塾的土坯房里飘满墨香。
周稚将陶罐残页与《河西隐粮总录》摊在粗木案上,十二名学徒围作半圆。"看这'坤'字末笔。"她用竹片挑起拓本,"左利手运笔时,腕骨会向内侧压,墨迹这儿——"竹片点在"坤"字最后一竖的尾端,"颜色比别处深三分,像被指甲掐过的痕。"
最末排的小学徒捏着放大镜,鼻尖几乎贴到纸页:"可蔡旭坤不是早死了么?"周稚没答话,只把另一卷敦煌旧档抖开。
那是十七年前敦煌录事参军的批文,"坤"字尾笔的压痕与拓本严丝合缝。
学徒们倒抽冷气的声音混着翻纸声,有人碰倒了墨盏,深褐的墨汁在案上蜿蜒,倒像极了文书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
日头移到西墙时,韦仲康之子抱着个漆盒进来。
他总穿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此刻却郑重地捧着盒盖:"这是我家传的显墨粉,能让被雌黄覆盖的字迹显形。"黄琬之的帐里,他将粉末均匀撒在值班簿的"丙戌年九月廿三"页,用软毛刷轻轻扫过。
众人盯着纸面,原本墨色不一的两处突然泛起淡青——"蔡旭坤,值夜三更"八个字,像被月光泡开的霜。
黄琬之的膝盖"咚"地磕在青砖上。
他攥着值班簿的手青筋暴起,指节蹭过那行新显的字迹,仿佛要把十七年前的夜重新摸一遍:"那天我喝了司农寺送来的醒酒汤,迷迷糊糊睡过去......原来不是我丢了印,是有人趁我昏睡拓了模......"他突然抬头,眼里布满血丝,"那些粮......那些本该入国库的粟米,都喂了董卓的狼?"
李息的皮靴声就是这时撞进帐来的。
他怀里抱着卷染了尘的驿路密报,袖角还沾着西北的沙:"蔡旭坤没死。"他展开密报,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驿馆——金城往西,哑泉驿。"西营旧部说,那驿丞总在深夜烧账,烧完的纸灰里,常能筛出西域红砂。"他指腹蹭过密报上的朱砂标记,"更巧的是,哑泉驿的粮库,正好对着咱们悬在北岭的隐粮点。"
帐外起了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陈子元站在阴影里,指尖敲着案上的《河西隐粮总录》。
他望着黄琬之佝偻的背影,又看向李息手中的密报,忽然开口:"郑玿。"
一直立在帐角的北岭悬账监守跨前一步。
他腰间的铁牌碰在案角,发出清响。"明日起,你带着各隐粮点的监守们立盟。"陈子元的声音像浸了雪水的刀,"盟书要写清楚——悬账不是糊涂账,谁再敢把粮本当私印,这铁牌......"他拾起郑玿的铁牌,在烛火下照出刻着的"监守"二字,"就先烙在他心口。"
李息翻着密报的手顿住了。
他突然明白,统帅要的不是急着抓人——蔡旭坤这条线,不过是浮在黑水上的藻。
真正要清的,是让所有盯着隐粮的眼睛都明白:从今往后,悬账的锁,要由监守们自己看紧。
夜风卷着雪粒打在帐幕上,郑玿握紧铁牌转身时,听见陈子元又补了一句:"盟书用西域红砂调印泥。"他脚步微滞,喉结动了动——原来这红砂,既能做伪,也能做证。
玉门关的风卷着沙粒打在布告栏上,《河西共守令》的绢帛被吹得猎猎作响。
郑玿立在关前,望着第三日最后一缕夕阳沉下,喉结动了动——三天了,布告下只有几个老卒蹲在墙根啃干饼,连凑过来看的百姓都只敢用眼角膘。
他摸了摸腰间铁牌,那是昨夜陈子元亲手烙下的新印,还带着灼人的温度。
"将军!"赵弘的马蹄声惊起一群寒鸦。
这位守关校尉翻身下马时,甲片撞出清脆的响,"关门外有个断臂老兵,说要递东西。"
郑玿跟着赵弘转过关角,便见着了那老兵。
他裹着褪色的玄甲残片,左臂齐肘而断,裹伤的布帛渗着褐红的旧血,右手里的驿图卷得发皱,沾着草屑。
老兵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沙粒:"小的姓王,原是敦煌崔家的管家......"他喉咙哽了哽,"昨日我那六岁的娃背《账政十诫》,突然指着我疤说:'爹,你手上也有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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