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晨光还未漫过玉门关的箭楼,敦煌城的茶肆里已飘起新的谈资。
"左手可焚账,右手要写真——"老茶客捏着粗瓷碗,碗沿磕得桌案咚咚响,"昨儿个我家那小崽子蹲在账语石前,跟念童谣似的,倒比背《孝经》溜多了!"邻座卖胡饼的妇人擦着案板笑:"我家阿弟更绝,说要拿炭在墙根写这句,说是要'让月亮也瞧瞧咱们的账'。"
茶肆外的穿堂风卷着碎语往城西去,吹过陈子元的军帐时,李息正掀帘进来,皮靴带起半片枯胡杨叶。"西岭三镇的火。"他将油皮纸包往案上一放,纸包摊开是半片焦黑的账页,"烧的是寅时三刻,没动粮米,没碰银钱,单把虚报的丁口册角烧了。"
陈子元正翻着新收的民状,指节在"粮差不均"四个字上顿住。
他抬眼时,帐外的阳光正掠过李息发间的沙粒:"不是流寇?"
"查了五户。"李息屈指叩了叩焦页,"第一户的老掌柜说,他儿子后半夜起来小解,瞅见自家账房窗口有火光,追过去却只捡着半截烧剩的麻线——跟他当年偷摸往粮斗里塞土块用的线一个样。"
帐内的炭盆"噼啪"爆了个火星。
陈子元低头盯着焦页边缘未烧尽的"张记米行"字样,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日前在账语石旁,那个攥着拓本掉泪的老妇说:"当年我男人替豪族顶了三石粮的缺,这手啊......"她举起皴裂的右手,"抖得握不住笔。"
"设个投匣。"他突然开口,指尖重重敲在案上,"推选石旁,用厚木裹油纸,匣口只容一掌宽。"
"属下明白。"李息的目光掠过陈子元泛青的眼尾——这三日他总在寅时就着月光批文,"让手抖的人敢伸手。"
周稚领命时,正蹲在火政塾的陶窑前。
她沾着泥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眼睛亮得像窑里刚烧出的青瓷:"我这就去寻最好的陇右桑皮纸衬里,防潮!"话音未落已跑远,靛青裙角扫过满地陶片,惊起两只觅食的麻雀。
是夜,残月悬在哑泉驿的枯井上。
蒙面人缩着脖子穿过推选石旁的胡杨林时,怀里的残页被体温焐得发烫。
他在投匣前站了三柱香时间,左手攥着页角,右手反复摸着匣口的木刺——这是他昨日特意来摸过的,确认不会刮破纸。
"咔嗒。"纸页滑进匣内的瞬间,他的肩膀猛地一颤,像被人抽了脊梁骨。
待他跌跌撞撞跑远,投匣在月光下静立,匣底那半片残页上,"金城乙卯库·第七列·右三架"的隐痕正随着夜露沁出,淡得像要化在风里。
韦仲康之子处理残页时,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将残页平铺在檀木案上,从铜匣里取出祖传的显墨膏——那是用西岭松烟混着鹿胶熬的,专显陈年隐墨。
软毛刷扫过纸面的刹那,他的睫毛抖了抖:"先生!
您看这编号......"
陈子元接过残页时,指腹蹭到了未干的显墨,染了点淡黑。
他转身从书橱最下层抽出一本蒙尘的《建安军储考》,翻到第八年那章时,书页簌簌响得像秋蝉:"乙卯年秋,金城七库因虫蛀奉旨销毁。"他抬头时,目光如刀,"可这编号,分明指向未毁的右三架。"
李息领命暗查金城旧库那日,特意换了身破棉袄,混在拾荒的流民里。
旧库的砖墙塌了半边,他蹲在瓦砾堆后,看两个老卒用铁钎撬着仓底的青石板——"当啷"一声,铁皮暗格露出来时,连风都屏住了。
三百石粮账契摊在陈子元案上时,周稚的手指正悬在一份契据上方,迟迟不敢落下:"这签章......是蔡旭坤的。"她的声音发颤,"可笔迹......"
"右手写的。"陈子元替她说完,指尖抚过契据边缘——左手写的字锋锐如刀,右手的却圆融敦厚,像换了个人,"火政塾可曾教过'双笔同训'?"
周稚猛地抬头:"心镜双书!
左手摹假,右手录实,是辨伪课的死规矩!"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当年先生说,这是要让习账者明白,假账可以骗世人,真账要对得住良心......"
帐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沙粒打在布帐上,像有人在敲鼓。
陈子元盯着满案右手写的契据,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蔡旭坤在火场里说的"字早刻在土里了",想起哑泉驿外那老妇教孙儿念的口诀——原来那些被左手烧掉的"假账",不过是浮在面上的灰,真正的"真账",早被右手刻进了地底下。
"拟令。"他提起笔,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个圆,"凡持右手签章旧契者,不论来源,皆准录入归民算队初审名录。"笔锋一顿,最后一个"录"字力透纸背,"给那些把真账藏在地下十年的人......"他放下笔,望着帐外渐起的尘烟笑了,"一条见光的路。"
令出次日,金城郊外的官道上,一个穿粗布短褐的老丈正拄着枣木拐杖往敦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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