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的手指在算典扉页的小字上反复摩挲,指腹蹭过墨迹时带起细碎的痒意。
庙外的雪已经停了,残阳把积雪染成淡金,他却觉得后颈发凉——公孙续的亲兵刚才说,陈先生暂不收他入营,只让他在这破庙住着,每日去一里外接应流民。
"为何?"他当时攥紧算典,喉结动了动。
亲兵抱了抱拳:"陈先生说,阴馆仓的红土还在您靴底,得先把旧泥踩干净了,新鞋才能走正路。"
此刻他蹲在庙前,用树枝在雪地上画着密道图的轮廓。
北风卷起碎雪打在脸上,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在辽东,公孙瓒指着军粮册上的墨点说:"这不是数字,是二十个弟兄的命。"那时他是刚入白马义从的小卒,连"斛"字都认不全,如今密道图上的标记却比当年的军册还熟——毕竟每道弯每块青石板下,都压着他填过的虚账。
"韩叔!"
稚嫩的唤声惊得他手一抖,树枝在雪地上划出歪扭的线。
三个裹着补丁棉袄的小娃抱着半袋青稞跑过来,最前头的女娃把粮袋往他脚边一放:"真账台的七娘姐说,您帮我们画过去县城的路线,这是谢礼。"
韩德望着粮袋上系的红绳——和真账台供桌上的算筹绳一个颜色。
他突然想起昨夜在庙里听见的童谣:"算台立在断戟旁,秤杆量尽旧荒唐。"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算典封皮,那里还留着公孙续递图时的温度。
阴馆谷口的风比涿县更烈。
柳七娘裹着褪色的蓝布斗篷,望着眼前的断戟林。
锈迹斑斑的戈矛从冻土里戳出来,像支支指向天空的黑箭。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台基上的甲片——那是从战场遗骨上剥下的,每片都带着箭孔或刀痕。
"阿爹说,这里埋着三百个没回家的兵。"身后传来沙哑的女声。
柳七娘转头,见个穿麻裙的妇人抱着陶罐,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翘,"我夫是其中一个,押粮到阴馆仓,说是坠崖死了,可崖下连具尸首也没见着。"
柳七娘站起身,木牌已经立好了,上面的字是她亲手刻的:"此台不祭胜者,只录真账。"她接过妇人的陶罐,指腹触到陶壁上未干的浆糊——那是妇人用最后的面汤粘的骨灰。
"您贵姓?"她轻声问。
"姓王。"妇人抹了把脸,"我来报个账:夫名张二牛,中平六年入伍,应领冬衣两套、安家粮五石。
可到他'坠崖'那天,我只收到半套破棉衣,粮袋里装的是沙土。"
柳七娘翻开《百姓记账法》,鹅毛笔在麻纸上沙沙作响。
算台角落的炭盆噼啪响着,暖了她冻僵的手指。
当她写下"张二牛,欠冬衣二、粮五石,家属王氏"时,妇人突然扑过来,指甲几乎要抠进纸面:"能写进这台里?
能让上边的人看见?"
"能。"柳七娘握住她发抖的手,"这台的账,会随着信鸽飞到幽州、并州,飞到陈先生的案头。"她抬头望向谷口,那里立着新竖的桦木杆,顶端的信鸽笼里,三只灰鸽正扑棱着翅膀。
雁门废驿的地道口飘着霉味。
周稚把显墨灯举高些,灯光映得地道四壁发亮。
她身后五个火政塾学徒举着竹篾火把,影子在墙上晃成一片。"到了。"走在前头的李曲长停住脚,用长矛戳了戳石壁——那里有道半人高的裂缝,渗着潮气。
周稚踮脚凑近裂缝,显墨灯的紫光照在石缝边缘,立刻浮现出淡绿色的痕迹。"赤驼胶!"她脱口而出,"这胶遇紫光会显色,是乌桓人用来封密道的!"
地道尽头的铁坊比想象中宽敞。
炉灰堆得有半人高,周稚蹲下身,捏起一把灰凑到鼻前——有股焦糊的腥气,像烧过兽皮。"取灰样。"她对学徒说,"要分三层取,表层、中间、底层。"
"周姐!"最年轻的小桃突然喊起来,她的铁铲铲到了硬物。
众人围过去,只见半片焦黑的竹片嵌在炉底,边缘还粘着烧熔的胶块。
周稚用镊子夹起竹片,对着显墨灯照了照——灰黑的表面慢慢浮出字迹,是用乌桓文写的:"胶三车,换马五十匹,立契人袁熙使臣......"
"袁熙?"李曲长倒抽口冷气,"那不是袁绍的二儿子?"
周稚没答话,她的指尖在"袁熙使臣"几个字上轻轻颤抖。
火政塾的课本里写过,赤驼胶是乌桓人用来粘合箭簇的秘物,寻常商队根本弄不到三车。
可这铁坊的炉灰里竟有胶渣,还牵连上袁氏使臣......她突然想起陈子元说过的话:"要看清敌人的脉,先找他们的账。"
马蹄声惊碎了阴馆谷口的暮色。
徐晃的玄甲在残阳下泛着冷光,他翻身下马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算台的账册哗哗作响。
柳七娘刚要行礼,却见他盯着台基上的甲片,喉结动了动,伸手摸向其中一片——那片甲上还插着半截断箭。
"这些甲,都是战死的兄弟。"徐晃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磨,"当年在长安,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甲——穿甲的人没了,甲被扒下来当废铁卖,连个名字都留不下。"他突然解下腰间的佩刀,"拆马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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