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您太客气了!快动筷子!”张桂兰脸上红扑扑的,是灶火熏的,也是兴奋的。
林阳拿起那瓶温好的素白酒瓶,给姥爷王老栓和秦老面前的粗瓷酒杯斟满。酒液清澈如水,刚一倒出,一股醇厚馥郁、窖藏经年的酱香便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压住了满桌菜肴的香气,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好酒!”秦老眼睛一亮,端杯凑近鼻端深深一嗅,脸上的疲惫似乎都被这浓香驱散了几分。他看向王老栓:“老哥,咱们当兵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来,先走一个!敬这太平饭!”
王老栓没说话,只是沉稳地端起酒杯,和秦老轻轻一碰。两个老兵同时仰头,一口闷下。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秦老长长哈出一口带着浓郁酒香的白气,咂了咂嘴,叹道:“够劲儿!这茅台……地道!比当年在遵义喝到的够味!”
“茅台?”王老栓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那素白的酒瓶,又看了看林阳。林阳只回以一个平静的微笑。
几杯滚烫的烈酒下肚,那层无形的隔膜仿佛也被这火辣辣的液体融化了。秦老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他夹起一片煎得恰到好处的牛肉放入口中,感受着那丰腴的油脂在舌尖化开、肉香四溢的美妙,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老哥,吃着这好肉,喝着这好酒,倒让我想起当年过草地那会儿了……”秦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悠远,“饿啊……是真饿。皮带都煮烂了啃光了……最后连草根都扒拉不到像样的。看见前面队伍拉出来的……那啥,都恨不得扑上去扒拉扒拉看有没有没消化的青稞粒儿……”他的声音有些哽,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笑意。
王老栓默默听着,布满老茧的手捏着酒杯,指节微微泛白。他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咯吱咯吱地嚼着,仿佛嚼着那些早已远去的苦涩。半晌,才哑着嗓子接了一句:“过湘江……浮桥断了……后面的兄弟,背着辎重……扑通扑通往下跳……水都红了……捞上来的,十个有九个是饿得没力气,让水冲走的……”
两个老兵,就着这一桌在当年看来如同神话般的丰盛饭菜,你一言,我一语,从草地的泥泞说到夹金山的雪,从平型关的硝烟说到上甘岭被炮火削平的山头。那些深埋在记忆里的饥饿、寒冷、牺牲、背叛……如同沉渣泛起。说到某个克扣军饷、倒卖药品、害死无数伤员的军需官名字时,秦老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眼睛瞪得通红,须发皆张:“……王八羔子!后来让老子逮着了!就在淮海战场边上!老子亲手崩了他!一枪!就一枪!便宜那狗娘养的了!”
王老栓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又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冲上鼻腔,他布满皱纹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又似乎只是被酒气熏的。那沉默里,是尸山血海淬炼出的、对背叛最深的恨意。
桌上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张桂兰、王建国、王援朝他们听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小雨和小虎扒拉着碗里的饭,小脸上满是懵懂。
林阳仿佛没听见那沉重的往事与愤怒的咆哮,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身旁的苏白薇身上。一只肥硕的蓝龙虾钳子被他用特制的钳子小心夹开,露出里面雪白饱满的虾肉。他仔仔细细地用筷子将整块虾肉剔出,又耐心地蘸上一点姜醋汁,才稳稳地放进苏白薇面前的小碗里。接着是蟹腿肉,被他用蟹针一丝丝地挑出来,堆成雪白的一小撮。还有那煎得火候完美的和牛片,也被他切成刚好入口的小块。苏白薇的碗里,很快堆起了一座由顶级珍馐构成的小山。她几次小声说“够了”,林阳只是笑笑,手上动作不停,眼神温柔专注,仿佛周遭的枪林弹雨、金戈铁马,都与他无关。
这无声的体贴与眼前热气腾腾的珍馐,像一层温柔的屏障,将苏白薇与那沉甸甸的过往隔开。她小口吃着碗里堆得冒尖的食物,感受着舌尖鲜美的滋味和身旁人无言的呵护,清亮的眼眸里漾着水光,心底那点因秦老和姥爷激烈言辞带来的微澜,渐渐被熨平,只剩下满满的安稳与暖意。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窗外的日头已经西斜,在堂屋里投下长长的影子。秦老脸上的酒红未褪,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连日透支的疲惫被一顿好饭和烈酒暂时压了下去,精神头看着好了不少。他起身告辞,王家人一直将他送到院门口。
吉普车已经等在胡同口。临上车前,林阳快走几步,来到秦老身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旧不新的蓝色硬壳笔记本,塞进了秦老军装外套的内侧口袋里。
秦老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隔着厚厚的呢子料,能感觉到笔记本方正坚硬的棱角。他疑惑地看向林阳。
“这里面记的……”林阳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秦老能听见,“不是技术,不是图纸……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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