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诏狱深处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惨嚎与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即便隔着重门高墙,依旧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在皇城清冷的空气里,挥之不去。整整三日了。
东方宸的脚步踩在通往昭华殿的宫道上,脚下平整的青石砖仿佛也浸透了这三日肃杀的血腥气,每一步都带着粘滞的沉重感。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身侧半步之遥的殷照临身上。那人裹在一件厚实的玄青色云锦斗篷里,兜帽压得有些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却异常苍白的下颌。他走得极慢,步履带着大病初愈后特有的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却又固执地挺直着脊梁,不肯流露出半分倚靠的姿态。唯有那只被东方宸强行要求搭在自己臂弯上的手,冰凉得如同殿角尚未融化的残雪,指尖细微的颤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无声地诉说着身体的孱弱。
“先生……” 东方宸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收紧了臂弯,试图将那点冰凉捂热,“诏狱那边,朕已让陈锋盯着,不会出纰漏。剩下的,交给刑部和大理寺按律处置便是。您…不必再劳神。” 他刻意放缓了脚步,几乎是在迁就着殷照临的节奏。这几日,他亲眼看着这人如何拖着病体,在弥漫着血腥和阴谋气息的偏殿里,强撑着精神,条分缕析地梳理周崇一党的罪证,布局后续的清洗。每一次看到他因剧痛而骤然蹙紧的眉头,因咳嗽而泛起的病态红晕,东方宸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混合着前世冰冷的记忆碎片,几乎要将他淹没。
殷照临的脚步顿了一下,兜帽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秋风吹过枯叶,带着说不出的疲惫。“陛下,” 他的声音透过布料,显得有些沉闷,却依旧清晰,“周崇虽伏诛,其党羽盘根错节,尤在军中。漕运、盐道、乃至京畿卫戍,未必没有漏网之鱼。此刻……还不是松劲的时候。” 他微微抬了抬下颌,露出兜帽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那眼中虽布满了血丝,却亮得惊人,如同淬过火的寒星,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近乎顽固的执着。“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否则,春风吹又生,徒留后患。” 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东方宸看着他眼底那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倦意,心头猛地一刺。他想起了前世,在那些他尚未被猜忌彻底蒙蔽的年月里,殷照临也是这样,拖着病体,在无数个深夜的烛火下,为他分析朝局,批注奏疏,将那些潜藏在太平盛世下的暗流与危机,一点点剥开,摆在他面前。那时的自己,是何时开始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又是何时开始厌烦那看似永无止境的提醒和管束?
“先生教训的是。” 东方宸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强行压抑下去的、翻涌而上的悔恨与后怕。他不再试图劝阻,只是将臂弯托得更稳了些,像一堵沉默而可靠的墙,支撑着身边摇摇欲坠的身影。
昭华殿内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兽耳铜炉里无声燃烧着,驱散了深秋的寒凉。殿内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香,混杂着淡淡的墨香,竟奇异地冲淡了宫墙外那三日未散的血腥味。
殷照临刚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身上厚重的斗篷还未及解下,一阵无法遏制的剧咳便猛地袭来。他迅速侧过身,用素白的广袖死死捂住口唇,单薄的肩膀在玄青的斗篷下剧烈地起伏、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濒临折断的孤竹。那咳嗽声沉闷而压抑,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先生!” 东方宸脸色骤变,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过榻边矮几上温着的药碗。碗壁烫手,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半跪在软榻前,将药碗急急地递到殷照临唇边,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试图去扳开他死死捂嘴的手臂,“药!快喝药!”
殷照临艰难地摇头,咳得说不出话,身体本能地抗拒着外力的触碰,手臂上的肌肉绷得死紧。混乱中,他那只紧捂口唇的手猛地被东方宸强硬地拉开——一点刺目的鲜红,赫然沾染在他苍白的指节和素色的袖口上!
那抹鲜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东方宸的眼底!
“血?!” 少年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尖锐得几乎撕裂殿内沉滞的空气。那双极大极黑的眼眸猛地收缩,瞳孔深处骤然掀起惊涛骇浪!前世的画面如血色的潮水般汹涌扑来——冰冷的灵堂,刺目的白幡,那封染着雪夜寒气的绝笔,还有眼前这人唇边凝固的、乌黑的血迹……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
“不……先生!别!!” 东方宸几乎是失态地低吼出来,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厚厚的地毯上,褐色的药汁四溅开来,染污了精美的织锦。他不管不顾,双手死死抓住殷照临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嵌进自己的骨血里,那双黑眸死死盯着那抹刺眼的鲜红,里面翻涌着赤红的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的恐惧,如同溺水之人看着唯一的浮木正在碎裂,“太医!传太医!!” 他朝着殿外嘶声大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扭曲变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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