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的仓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李凤兰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枯瘦的手里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稀粥。她没进来,只是把碗放在门边的小板凳上,深陷的眼窝扫过女儿抚摸着新衣的手,又落在她熬得通红的眼睛和尖削的下巴上。那张脸,沟壑纵横,在清冷的晨光里更显枯槁,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晕开的墨汁,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穿透疲惫的、磐石般的沉静。
“趁热喝了。”李凤兰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熬干心血的疲惫,“一会儿……试试合身不。”她没提昨夜,但那深陷眼窝里蛛网般的红血丝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已无声诉说了所有。
王小菊猛地回神,目光从新衣上抬起,直直撞进母亲眼底那片沉静的深潭。昨夜灶房那豆灯火下枯坐缝衣的身影,瞬间清晰地撞进脑海!那佝偻的背,那绷紧如弓弦的脊梁,那在灯苗上燎针时凑得极近、几乎要碰到灯罩的脸……一股巨大的心疼和惊惶攫住了她!
“娘!”王小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抓住母亲枯瘦冰凉的手腕——那手腕细得硌手,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上面还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深褐色的印子,像是凝固的血点!“您……您昨夜没睡?!就为了缝这些?!”她急得语无伦次,眼眶更红了,“学校……学校会发被褥的!有统一的!厚实着呢!您……您何必熬这一宿!您看看您这手……”她抓起母亲的手,那指关节粗大变形,冻疮裂口处还渗着血丝,指尖更是布满了细密的针眼!
李凤兰的手腕被女儿抓得生疼,她却没挣开,只是抬起浑浊的老眼,定定地看着女儿焦急通红的眼睛。那目光沉静得像一潭深水,底下却翻滚着不容置疑的倔强。她缓缓抽回手,枯黑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针尖的冰凉和棉线的韧劲。
“发?”李凤兰的嘴角向下撇了撇,拉扯出刀刻般的法令纹,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带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朴拙的固执,“发的能是这?”枯黑的手指点了点那象牙白的细棉布,布面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发的能是这靛青里子?厚实,吸汗,贴身穿不凉!”她又拍了拍那深蓝斜纹布的被面,“发的被面……能顶得住京城的风?那风刀子似的,刮骨头缝!娘这布,耐磨!线脚……”她顿了顿,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炭火般的光亮灼灼逼人,仿佛穿透了仓房的薄墙,看到了遥远的京城:
“咱家姑娘进京!进的是清北!那是天子脚下!龙气盘着的地界!穿戴上……不能让人瞧低了!不能寒碜!”
“线脚……”她枯瘦的手指再次捻了捻,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千钧之力,“娘给你缝密点……一针挨着一针,针针都勒进布里!结实!耐穿!经得起磨!甭管是学堂里的板凳,还是京城的大风,都磨不破!穿着它……心里踏实!”
“娘!”王小菊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哽咽,“我知道!我知道您为我好!您想让我体体面面……可……可您的身子骨……”她看着母亲枯槁憔悴的脸,看着那深陷眼窝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心如刀绞,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熬坏了……您让我……让我……”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在喉咙里,泣不成声。她想起母亲早年落下的腰腿疼,想起她夜里时常压抑的咳嗽,想起那枯瘦身躯里仿佛随时会燃尽的灯油。
李凤兰看着女儿泪流满面的脸,深陷的眼窝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她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抬起来,用粗糙的、布满裂口和针眼的指腹,轻轻擦去女儿脸颊上滚烫的泪珠。那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和心疼都抹去。
“傻话……”李凤兰的声音低沉下去,沙哑中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安稳,那安稳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娘这把老骨头……硬实着呢……熬几宿……算个啥……”她浑浊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摞新衣上,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透过布料看到了更久远的时光:
“你爹……走得早……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娘没能耐……让你们姐几个……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可这进京的体面……娘……得给你挣出来!”
“线脚密点……穿着……心里踏实……走多远的路……都不怕……”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握了握女儿冰凉的手,那力道不大,却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后,她缓缓抽回手,佝偻着背,转身,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脚步,一步一挪地离开了仓房门口。那背影在清冷的晨光里,单薄得像一片风干的叶子,被昨夜的寒风抽干了水分,却又透着一股顶风而立的、沉默的倔强,像旷野里一株根系深扎的老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