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元年深秋,洛阳城外的驿道上尘烟滚滚。一辆破旧的马车踉跄着停在宫门前,车帘被一只颤抖的手掀开,伶人周匝跌跌撞撞地滚了下来。他原本油光水滑的发髻散乱如草,锦缎戏袍被撕扯得褴褛不堪,脸上还留着几道青紫的伤痕,见到宫门口的侍卫,突然 “哇” 地一声哭出来:“陛下!臣…… 臣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消息传到教坊司时,李存勖正手把手教伶人杨婆儿摆关羽的亮相姿势。听闻周匝逃回,他一把甩开杨婆儿的手,珠翠冠上的红缨都歪到了一边:“周匝回来了?快带他来见朕!” 话音未落,自己已提着龙袍下摆往宫门口跑,靴子踩过青石板路,溅起一串泥点。
周匝见到李存勖,像见到救星般扑过去,抱着他的腿哭得肝肠寸断。“陛下啊,梁军把臣抓到汴梁,天天用鞭子抽臣,说要把臣扔进油锅炸了!” 他一边哭一边往李存勖身上蹭,眼泪鼻涕糊了对方一身龙袍,“若不是臣装疯卖傻,趁他们喝醉了才逃出来,恐怕早已成了阴间的孤魂野鬼……”
李存勖看着他脸上的伤痕,又摸了摸他身上破烂的戏袍,心疼得眼圈都红了。想当年在晋阳,周匝为他演《秦王破阵》,嗓子清亮得能穿透帅帐;如今这副模样,哪还有半分当年的风采?“岂有此理!” 他猛地踹翻旁边的香炉,青瓷碎片与香灰溅了一地,“敢动朕的人,简直活腻了!”
他当即拽着周匝往紫宸殿走,路过的宫人吓得纷纷避让。“传朕旨意!” 李存勖在殿上一声怒喝,吓得正在整理奏章的内侍差点把砚台打翻,“即日起修改律法 —— 凡教坊司伶人,纵有过失,罪不至死!谁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朕诛他九族!”
“陛下不可!” 闻讯赶来的豆卢革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手里还攥着没看完的灾情奏折,“律法乃国之根基,岂能因一介伶人随意更改?若伶人恃宠而骄,鱼肉百姓,该当如何?”
“那又如何?” 李存勖抱着胳膊冷笑,指缝里还夹着方才周匝哭诉时扯掉的头发,“周匝受这点委屈,朕都心疼得夜里睡不着觉。他们是陪朕唱戏解闷的人,就算犯点小错,难道还能真砍了不成?” 他转头对内侍说,“别管这老东西,赶紧把新律法誊抄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
新律法颁布的第七天,洛阳城西就出了事。伶人史彦琼带着几个随从,光天化日之下抢走了绸缎铺老板的女儿。那姑娘哭喊着被塞进马车,老板跪在地上死死拽着车辕,被随从一脚踹断了腿。消息传到宫里时,李存勖正在看周匝新排的《还魂记》,看到动情处还抹了把眼泪。
“陛下,民女被抢,百姓怨声载道啊!” 绸缎铺老板拖着断腿,被好心街坊抬到宫门前,额头磕得全是血印,“求陛下为小民做主,严惩那无法无天的伶人!”
李存勖被打断看戏,本就满心不悦,见这百姓哭得满脸是血,更是皱紧了眉头:“不过是取个女子,值得这般哭闹?” 他转头问旁边的景进,“史彦琼看上的姑娘,想必是个美人吧?”
景进赶紧笑道:“陛下说的是,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配史都头正合适。”
“你看,” 李存勖对绸缎铺老板说,“能被朕的伶人看上,是你女儿的福气。还不赶紧回去准备嫁妆?”
老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存勖骂道:“你这昏君!为了戏子改律法,百姓还有活路吗?”
“大胆!” 李存勖脸色骤变,一脚踹在老板胸口,“周匝受点委屈朕都心疼,何况史彦琼只是要个女子?竟敢辱骂朕,给朕打!”
侍卫们蜂拥而上,抡起板子就往老板身上招呼。三十大板下去,老板早已气若游丝,被抬走时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骂着。李存勖嫌恶地吐了口唾沫:“刁民就是刁民,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 他转身对伶人们笑道,“别让这杂碎坏了兴致,接着演!”
《还魂记》的唱腔重新响起,李存勖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跟着哼两句。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他亲手撕裂的律法条文。没人注意到,宫墙的阴影里,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朱门 —— 那是被抢走姑娘的未婚夫,一个刚从战场上退伍的老兵,手里紧紧攥着半截断枪。
几日后,洛阳街头开始流传一首民谣:“戏子犯法不用死,百姓含冤难申屈。凤凰袍下穿狐心,洛阳城里无公理。” 孩子们唱着歌谣追逐打闹,却不知这看似平常的童谣里,已埋下了颠覆的火种。而李存勖还在教坊司里,为周匝新做的戏服烫金镶银,浑然不觉那些被他践踏的民意,正顺着宫墙的砖缝,一点点漫向他的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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