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带着北方夏日特有的灼热与明亮,透过军用吉普车宽大的车窗,在苏星澜白色的连衣裙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她安静地蜷在副驾驶座上,像一只收敛了翅膀的蝶,目光沉静地掠过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灰扑扑的苏式筒子楼,穿着清一色蓝、灰、绿解放装、行色匆匆的路人,墙上刷着的鲜红大字标语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与偶尔驶过的解放牌卡车的轰鸣声交织成这个时代特有的背景音。这是一个对她而言,依旧陌生,却正缓慢渗入她感知的世界。
陆景渊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但军人特有的警觉让他眼角的余光始终笼罩着身边的小姑娘。家属院里那些关于她“娇气”、“来历不正”的风言风语,他动用手段压了下去,表面波澜不惊,心底却绷着一根弦。他深知人言可畏,更担心这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小小安宁被打破。今日特意挤出时间带她来市里的新华书店,一是想让她走出那个被流言环绕的小院子,接触更广阔的环境;二来,也未尝没有一丝隐秘的期盼,希望能在她对某些事物的反应中,捕捉到一丝半缕关于她过去的线索。
车子在位于市中心的新华书店门口平稳停下。这年代的书店,门面开阔,庄重肃穆,大理石台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新华书店”四个毛体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是无数人心目中知识的圣殿。店内并非完全开架,大部分珍贵书籍仍锁在玻璃柜台后,需要店员帮忙取阅,只有靠墙的高大深褐色木质书架上,分类摆放着可以随意翻阅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木头柜子混合的独特气味,安静中透着一种肃穆。
陆景渊利落地下车,绕到另一边,替苏星澜打开车门。她动作带着点刚从短暂休眠中苏醒过来的微钝,扶着车门框,小心翼翼地探出穿着银白色小皮鞋的脚,踩在坚实的水泥地上。夏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她下意识地微微眯起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排乖巧的小扇子,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浅淡的弧形阴影。
“人多,跟紧我。”陆景渊低声嘱咐,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他下意识想伸手去牵住那只看似柔弱无骨的小手,但目光扫过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敬畏的视线,那只布满薄茧的大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最终只是虚虚地扶了一下她单薄的后背,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带着她踏上台阶,走进书店略显昏暗的门厅。
书店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高大。苏星澜的视线安静地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间穿梭。她的目光掠过玻璃柜台里陈列的《红旗》杂志,扫过书架上成排的《毛泽东选集》、《赤脚医生手册》、《工农兵基础知识读本》,那些充满时代特色的书名在她脑中迅速被解析,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引不起丝毫深入的兴趣。这些信息,在她看来,要么过于浅显直白,要么与她那套建立在绝对理性和星际科技基础上的认知体系格格不入。她像一台高精度扫描仪,快速过滤着无效信息。
她轻轻摇了摇头,仰起脸看向陆景渊,声音清脆,却因初醒仍带着一丝柔软的糯:“大叔,我随便看看。”
陆景渊颔首,不动声色地陪着她在一排排书架间慢慢踱步。他敏锐地注意到,那些色彩鲜艳的连环画、封面印着工农兵形象的热门小说,几乎无法让她的目光停留超过一秒。倒是在一些摆放着《基础数学》、《物理常识》、《自然地理》的书架前,她会停下脚步,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书脊,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但也仅止于此,并未抽取任何一册。
就在陆景渊以为这次出行或许无法激起她太多兴趣,考虑是否带她去别处看看时,苏星澜的脚步停在了一个位于书店最深处的角落。这里的光线比其他地方更显昏暗,书架上的书籍也显得格外厚重、陈旧,封面多是深蓝、墨绿或灰黑色,积着一层肉眼可见的薄尘。空气里漂浮着更浓的陈年纸墨味道。这里的书籍多是些翻译过来的苏联重工业技术手册、过时的机械原理图册和基础工程学着作,在这个百废待兴却更重意识形态的年代,问津者寥寥。
她的目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精准地投向了书架最高一层,一本被夹在两本厚重俄文技术词典之间的深蓝色布面精装书。那本书的书脊采用烫金工艺印着繁复的花体德文字母,在周围一片朴素甚至简陋的封面中,显得如此卓尔不群,像一个流落异乡的贵族,沉默而固执地坚守着自身的格调。
几乎是出于一种对“异类”和“信息密度”的本能直觉,苏星澜几乎没有犹豫。她踮起脚尖,身形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手臂舒展,精准无误地抽出了那本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德文书籍。动作间,细小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中惊慌失措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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