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丝像被揉碎的续脉花瓣,斜斜地织着天与地。暖脉树的新叶被洗得透亮,叶脉里淌着淡绿的光,跟脉苗的枝桠悬着串远途筐,筐底积着浅浅的水,倒映着枝梢垂落的红绳——绳尾系着的冰纹布沾了雨,透出极北冰原的蓝;沙枣叶吸饱了水,沉成西陲沙林的褐;贝壳片裹着水汽,泛着东海浪尖的银;红土撮融在水里,晕出南疆坡地的赭。小孙子踮脚够着最矮的筐,指尖刚触到筐沿,筐里续脉花籽冒出的绿芽突然抖了抖,把水珠溅在他鼻尖上。
“爷爷,芽在挠我呢!”十岁的孩子笑得直颤,新布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糊在裤脚,像缀了串褐色的花。他从怀里掏出块红陶片,是用南疆红土混着自己换的乳牙粉捏的,边缘还沾着没擦净的指纹。“您看这‘行’字,”他指着陶片上歪歪扭扭的刻痕,指尖在雨里冻得发红,“我刻了三宿才成,娘说牙粉里有我的气,能跟着苗往远走。”阿恒接过陶片时,指腹触到刻痕里的细沙——是西陲商队带的沙枣林土,孩子偷偷掺进去的。他想起自己十岁那年,也是这样攥着块没刻完的暖脉牌,追着脉星的拐杖跑,老人的拐杖头在泥里戳出的坑,后来都发了续脉苗。
传牌石座的凹痕里积着水,脉星当年拄拐杖磨出的圆印盛着雨,像只望着天的眼。“人间”木牌立在旁,雨水顺着“间”字的竖画往下淌,在底座晕出片深色,像有人用指尖蘸着水写了个模糊的“家”。儿子蹲在石座边,往贝壳瓮里撒青阳镇的黑土,瓮里海沙里的跟脉苗籽刚顶破沙面,芽尖裹着层黏液,像裹着层东海的浪沫。“船长说这籽在礁石缝里熬了三个冬天,”他把黑土往芽根拢,指缝漏下的土粒落在水里,漾开细圈,“去年捞上来时,根须还缠着片碎贝壳,上面有个‘暖’字,是前前前船长刻的。”
阿恒望着那株嫩芽,突然听见地底下传来极轻的“咔”声——是跟脉苗的根须在雨里舒展,正往贝壳瓮的方向探。四十多年前,他跟着脉星往极北送暖脉牌,雪地里的根须冻成了冰,老人把自己的羊皮袄撕了块裹在根上,说“冰里的根也在长,只是长得慢些,像惦记人的话,要在心里捂好久才说得出口”。那时他不懂,为何老人总对着冻硬的根须说话,此刻看着儿子往芽上盖干草,突然明白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早顺着根须钻进了土里,成了后来人脚下的暖。
打谷场的草棚漏了角,雨丝斜斜地飘进来,落在阿安女儿的发上。她正领着孩子们往布袋里装续脉花籽,粗布衫的肘部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绒布,是用极北冰纹布拼的。“这袋给极北的瞎眼爷爷,”她拿起绣着暖脉树的布袋,针脚在雨里泛着白,“让籽在冰土里发芽时,能闻见咱青阳镇的香。”最小的南疆娃举着布袋跑过来,袋口露出半截续脉花干瓣,是他从跟脉苗上摘的,说“要让远地方的人知道,花谢了也留着香”。草棚柱上缠着跟脉苗的新枝,枝上的芽苞鼓得发亮,像藏着无数个要蹦出来的春天。
西陲商队的驼铃在雨里闷沉沉地响,老妪的孙子牵着骆驼站在暖脉树下,驼峰上的沙枣木堆得像座小塔,最顶上坐着个梳双丫髻的姑娘,怀里抱着个木盒。“阿恒叔,这是奶奶的念想。”姑娘跳下来时,银镯子撞在盒角,叮铃响得像西陲的风铃。木盒打开的瞬间,沙枣木的香混着雨气漫开来——里面是尊木像,刻的是年轻时的阿恒,背着暖脉牌往沙枣林走,衣角被风掀起的弧度,与他此刻被雨打湿的衣襟竟分毫不差。“奶奶刻到最后,手抖得握不住刀,”姑娘指着木像底座的“忆”字,那里嵌着根灰白的发,“这是她梳头发时掉的,说要让您看见就想起沙枣花开的模样。”
阿恒指尖抚过木像的肩,那里被沙枣核串敲出个浅坑——是跟脉苗的西陲枝在晃,枝梢的核串正一下下轻撞木像。传牌的光突然从雨里渗出来,顺着枝桠流进木像,木像的眉眼处竟渗出点湿,在底座积成小水珠。水珠里晃出个影:老妪坐在沙枣树下,往年轻阿恒嘴里塞沙枣,核子吐在土里,转眼就冒了绿芽;现在的阿恒站在雨里,往小孙子嘴里塞牵心糕,糕渣掉在跟脉苗根旁,根须立刻卷了过去。
傍晚雨歇时,晚霞把云染成续脉花的颜色。跟脉苗的新枝在风里舒展,红绳上的冰纹布、沙枣叶、贝壳片、红土撮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像极北的孩子在笑,西陲的青年在唱,东海的渔民在喊,南疆的山民在聊。阿恒站在树旁,看儿子往枝上挂远途筐,筐里除了续脉花籽,还放着孩子们绣的暖痕布:极北来的娃绣了冰原上的续脉苗,西陲来的少年绣了沙枣林里的暖脉牌,东海来的丫头绣了船帆上的红绳结,南疆来的小子绣了红土坡上的合心果。“这叫‘载暖行’,”儿子往筐里塞了块牵心糕,油纸被水汽浸得半透,“让每个收到筐的人,都能尝到咱青阳镇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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