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最后一场雨带着寒气,敲在暖脉树的老枝上噼啪响。跟脉苗的枝桠被风扯得往一边歪,远途筐里的续脉花籽已长出寸许绿茎,却在骤降的气温里蔫头耷脑,像被冻僵的小手。小孙子抱着块炭火盆往苗根跑,棉袍下摆扫过积水,溅起的泥点糊在炭盆边缘,他却顾不上擦,嘴里念叨着“别冻着,别冻着”,声音在风里抖得像片树叶。
“爷爷你看,茎在发抖!”十岁的孩子蹲在跟脉苗旁,把炭火盆往根须处挪,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他却猛地按住苗茎——刚才一阵狂风差点把新苗吹折。阿恒伸手扶住摇晃的炭火盆,指腹触到孩子冻得发硬的耳尖,像摸着块冰棱。这孩子昨夜就守在苗旁,裹着旧棉絮睡了半宿,今早棉絮上结着层白霜,他却只说“新苗怕黑,我陪着它”,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总爱蹲在归恒树下看脉星护着冻僵的根须,老人说“苗跟人一样,冷的时候,有人陪着就不怕”。
传牌石座上的“人间”木牌蒙着层水汽,昨夜新刻的“岁”字木牌立在旁,牌面嵌着极北的冰屑、西陲的沙粒、东海的贝壳粉、南疆的红土,最深处藏着根极细的绒毛,是小孙子棉袍上掉的。“山民说这牌要迎着风立,”儿子往牌底培土时,指缝漏下的泥里混着跟脉苗的根须,“让岁痕吹过的时候,能带着各地的暖。”风突然卷着雨扑过来,“岁”字的笔画里渗出点淡红,是暖脉树的汁液顺着根须爬上来的,在牌面画出条蜿蜒的线,像极了阿恒第一次去南疆时,在红土坡上踩出的路。那时他脚底板磨出了泡,脉星把自己的草鞋换给他,说“路再难走,只要心里有暖,脚就不疼”,此刻那双草鞋就挂在传牌旁,鞋面上的暖痕在雨里泛着光,像句没说出口的“我还在”。
打谷场的草棚下,阿安女儿正领着孩子们往跟脉苗的枝桠上缠稻草,她的粗布衫后背洇着片深色,是被雨打湿的,鬓角的白丝沾着草屑,像落了层霜。“这草是极北的御寒草,”三十九岁的她往稻草里塞续脉花的干瓣,指尖被草叶割出细血痕,“去年瞎眼爷爷托商队捎来的,说缠在枝上,能挡住倒春寒。”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指着草结喊:“姐姐你看!苗在往草里钻!”果然,跟脉苗的新枝正往稻草缝里钻,把干瓣往深处带,像在给自己藏糖。
西陲的商队在雨停时再次启程,老妪的孙子牵着骆驼往村口走,驼背上的沙枣木堆里插着块暖脉牌,是小孙子昨夜刻的,牌上的“暖”字刻得太深,木刺扎满了掌心。“阿恒叔,这牌我带往荒原深处,”年轻人回头望了眼暖脉树,雨雾里的树冠像团绿云,“奶奶说荒原上的人最盼暖,哪怕只是块刻着字的木牌,也能让他们多走几里路。”他怀里揣着个陶瓮,里面是青阳镇的黑土,“奶奶的骨灰混在里面,说要跟着跟脉苗的根,往所有有暖痕的地方走。”
骆驼刚踏出村口,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村口的方向伸,枝梢的沙枣核串轻轻晃,发出“叮咚”的响,像老妪在说“路上慢些”。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村口飘,雨雾里突然浮出个模糊的影:老妪坐在沙枣树下,往阿恒的行囊里塞沙枣干,年轻时的他背着行囊要走,说“等我回来给您刻块最大的暖脉牌”,老人笑他“傻小子,平安回来比啥都强”,眼里的泪落在沙枣干上,浸出个小小的湿痕。
傍晚的云裂开道缝,夕阳把跟脉苗的影拉得很长,枝桠上的稻草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裹着无数个春天。阿恒站在树下,看儿子把炭火盆往根须处挪,盆里的炭红得发亮,烤得根须冒出丝丝白汽。“山民说这叫‘融岁冷’,”儿子往炭火里扔了把续脉花籽,“让火的暖顺着根往土里钻,把去年的冻都化了,好让新苗长得更壮。”火盆边的根须突然往炭火的方向蜷,像怕冷又贪恋暖的孩子,阿恒想起自己小时候,总爱往脉星的怀里钻,老人的怀抱像个小火盆,烤得他浑身发暖,连梦里都是暖脉树的香。
小孙子举着块红陶片跑过来,陶片上的“融”字是他用冻裂的手指刻的,刻痕里还沾着炭灰。“我要让这陶片跟着火盆烤,”孩子把陶片往炭火边放,红土遇热泛出淡淡的香,“爹说烤热的陶片能记住火的暖,埋在土里,就能把岁冷都融了。”阿恒摸着孩子冻得发红的耳垂,那里还留着昨夜守苗时冻出的红印,像颗小小的朱砂痣。他突然发现陶片的形状像颗心,刻痕里的炭灰被热气熏得微微动,像心在轻轻跳。
夜里的月光把跟脉苗的影投在传牌上,枝桠上的稻草在风里轻轻摇,裹着的续脉花干瓣顺着缝隙往下掉,落在根须旁,被根须悄悄卷进土里。阿恒坐在火塘边,看小孙子趴在苗旁的草堆里睡着了,怀里抱着块沙枣木,是白天从商队那里要的,说要刻块“融”字牌。孩子的小手攥着根红绳,绳尾系着片跟脉苗的新叶,叶背的暖痕在月光里泛着淡红,像抹没褪尽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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