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日头把青阳镇晒得暖烘烘的,暖脉树的新叶在风里簌簌响,像无数只小手在拍。跟脉苗的新魂已长到三尺多高,七片叶舒展得像把小伞,叶背的暖痕被阳光晒得透亮,红得像泼了胭脂。小孙子蹲在苗旁,手里捧着个东海的贝壳碗,碗里盛着极北的冰融水、西陲的沙枣蜜、南疆的红土浆,还有青阳镇新榨的续脉花蜜,被他搅成了淡红的浆,说“这是给远帆酿的暖浆,让归心喝了,就不觉得路远了”。
“爷爷你看!浆里有光在跳!”十岁的孩子指尖戳着浆面,阳光透过贝壳碗,在浆里映出细碎的金,像无数颗小太阳在游。他往新魂根须处倒了点暖浆,浆液顺着缠根的纹路往深处钻,在土里画出淡红的痕,“船长叔叔说,这浆能顺着岁脉往远帆那流,让船上的人一沾着,就知道快到家了”。鼻尖上的汗顺着嘴角往下淌,他却顾不上擦,眼睛瞪得溜圆,像在看那些看不见的暖浆顺着根须往远方跑。阿恒望着那碗在阳光下泛着甜香的浆,突然想起脉星在春分这天酿新蜜的模样,老人总说“远帆载着归心,得有口甜等着,不然一路的苦咽不下去”。那时他嫌蜂蜜太腻,此刻看着孩子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沙枣干掰碎了放进浆里,才懂所谓暖浆,原是让新岁的甜、暖痕的红、远念的稠都融在一块儿,等远帆靠岸,就捧着这碗浆,把所有藏在途里的累,都化成舌尖的甜,说“到家了,尝尝甜”。
传牌石座旁的“归”字浪冲木牌被暖浆溅了几点红,牌面的浪腥混着蜜香漫开来,西陲的沙枣粉顺着木纹往下渗,在“归”字的笔画里凝成细粒,像谁用指尖蘸着归心撒了层糖。儿子蹲在牌旁,往牌底的土里埋陶瓮,瓮里装着东海的海盐、极北的冰碴、南疆的红土、青阳镇的黑土,是他攒了整月的“故土”,说“山民说这叫‘酿根浆’,让远帆的归心顺着陶瓮往根里钻,暖浆酿得越久,岁脉就越甜,新岁长到哪,甜就传到哪”。
风突然卷着花香扑过来,陶瓮旁的泥土微微动了动,像在跟瓮里的故土打招呼。阿恒想起四十多年前在南疆红土坡,山民把不同的土装进陶瓮埋进根下,说“土能记乡愁,混在一块儿,就像一家人没分开”。那时他看着陶瓮在土里埋得严实,总觉得是迷信,此刻看着儿子往瓮口盖松针,才懂所谓根浆,原是让各地的土在瓮里发酵,让归心在浆里沉淀,像脉星腌的咸菜,封在坛里,日子越久越有滋味,说“不管你走多远,根里的味没变”。
打谷场的草棚下,阿安女儿领着孩子们用暖浆画“归心图”。她的粗布衫袖口沾着红土浆,是搅暖浆时蹭的,浆痕里还嵌着西陲的沙枣粒,手里的木勺刚在地上画出“心”字的最后一笔,指尖被浆里的蜜粘得发黏,却在阳光下笑得眉眼弯弯。“这图要画得像颗心,”三十九岁的她往图上撒合心果粉,鬓角的白丝被风吹得飘起来,“极北的冰融水做心的边,西陲的沙枣蜜当心的肉,东海的贝壳片做心的纹,南疆的红土浆做心的血,最后用咱们青阳镇的暖浆当心的魂,说这样远帆上的人一看见,就知道心在这呢”。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指着心尖喊:“姑姑你看!粉在化!”果然,合心果粉遇着暖浆,竟慢慢化成了淡红的汁,像心在轻轻跳。
西陲的商队在清明前捎来消息,老妪的孙子带着荒原的春种往青阳镇赶,骆驼背上的皮囊里装着西陲的沙枣酒,说“这酒在归途上晃了整月,晃出了归心的味,要倒进根浆里,让甜更厚”。商队的小伙计往暖浆里倒了点酒,酒液与浆一混,竟冒出细密的泡,像归心在里面翻涌,“他托我带句话,说夜里梦见暖脉树了,树影里都是咱青阳镇的人”。
沙枣酒刚融进暖浆,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商队来的方向弯,枝梢的沙枣核串轻轻敲着浆面,发出“咚咚”的响,像在跟归人对暗号。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浆里钻,暖浆突然红得更艳了,像把所有归心都染透了。阿恒想起老妪总说“归心藏在酒里,越晃越浓,一开封就藏不住”,此刻看着沙枣酒在浆里漾出的圈,才懂所谓归心,不过是你往我这带酒,我往你那酿浆,把荒原的风、青阳镇的暖都融在一块儿,让每个泡都在说“我快到了”。
傍晚的霞光把跟脉苗的新魂染成了金红,暖浆在暮色里红得像团火,缠根周围的陶瓮在余晖里泛着土黄,像颗颗藏在土里的心。阿恒坐在竹椅上,看儿子往暖浆里掺续脉花的花瓣,花瓣一落进浆,就被裹成了红团,“山民说这叫‘续甜脉’,”他往浆旁培新土,土粒混着蜜香,“让旧岁的甜当引子,新岁的蜜当料,等归人到了,就舀一碗,让甜顺着喉往心里钻,把一路的苦都冲掉”。
小孙子举着个新刻的木牌跑过来,牌上的“浆”字刻得格外深,刻刀差点把木牌刻穿,露出里面的红绳,绳尾系着块西陲的沙枣木,是商队捎来的,说“要让木上的香融进浆里,归心就认得路了”。“我要把这牌插在暖浆旁,”孩子往土里插牌时,红绳在风里绕了个结,“让它看着浆发酵,等归人喝的时候,就知道咱酿了多久,盼了多久”。阿恒摸着孩子被浆粘住的手指,那里还留着蜜的甜,像抹了层糖。他突然发现木牌的底座缠着根极细的根须,须上还沾着点西陲的沙,像岁脉自己伸出来,抓住了这份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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