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圣公府案的尘埃虽未完全落定,但其引发的震荡已深刻改变了朝堂的气象。清吏司的权威得以确立,改革派的声音逐渐响亮,而皇帝朱由校在沈惊鸿的潜移默化下,对“格物致用”、“制度治国”的理念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认同。朝野的目光,开始从对个案的追究,转向对更深层次国家治理,尤其是关乎国本的土地与民生问题的探讨。
山东,作为此次吏治风暴的中心,同时也是试验新策的最佳场地。陈子廷与朱统鑍在基本肃清孔府直接关联的利益链条后,并未停歇,而是依据沈惊鸿“三步走”的方略,将工作重心转向了更为复杂和根本性的问题——土地制度与基层治理。
山东布政使司的官衙内,陈子廷与专项督查组的核心成员,以及被紧急召来的几位精通农政、田赋的户部老吏,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山东舆图和一叠叠厚厚的鱼鳞图册副本,眉头紧锁。
“大人,”一位户部老吏指着图册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声音沙哑,“山东之地,兼并之烈,触目惊心。除孔府外,各地宗室、勋贵、官僚、豪强,以投献、诡寄、强买等手段,隐匿田产无数。在册纳赋之田,十不及七八!小民或沦为佃户,或失去恒产,流离失所。此乃国用不足、民生日蹙之根源啊!”
朱统鑍沉声道:“清丈田亩,虽能厘清一部分,然则,若制度不变,今日清出,明日恐又被他法隐匿。且那些无地少地之民,生计如何保障?山东经此动荡,若不能迅速安民,恐生变乱。”
陈子廷目光锐利,他深知问题的核心。大明的土地问题积弊已深,单一的清丈和惩贪,如同只修剪枝叶,难以撼动盘根错节的根基。必须有一整套结合现状、能够落地的改良方案。而这样的方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他一个清吏使或山东督查组所能决断,必须由皇帝乾纲独断,并以朝廷名义推行。
他连夜起草了一份密奏,不仅详细汇报了山东土地问题的严峻现状,更附上了一份与幕僚、户部官员反复商讨后拟定的 《山东等地田亩整顿与安民疏》 草案,请求皇帝圣裁。这份草案,融合了沈惊鸿平日与他通信中提及的一些理念,并力求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平衡:
1. “限田”与“清退”并举: 建议对宗室、勋贵、官员及地方豪强设定最高拥田限额,超出部分,若为非法所得,坚决清退原主;若为合法购买但超出限额,则由官府以公道价赎买(资金可部分来自追缴的赃银)。
2. “授田”与“垦荒”安民: 将清退和赎买的部分土地,以及清查出的无主荒地,优先授予无地、少地的佃户和流民,承认其永佃权甚至部分产权,只收取较轻的赋税,使其成为国家的自耕农,稳定税基。
3. “减赋”与“规范”减负: 在清丈基础上,重新核定田赋,合并部分苛捐杂税,明确征收额度,杜绝胥吏上下其手。对贫困新垦之地,给予数年赋税减免。
4. “保甲”与“乡贤”共治: 在基层,推行或强化保甲制度,但强调其治安与互助功能,而非单纯的管制。同时,鼓励选拔地方上正直有声望的士绅或致仕官员担任“乡贤”,参与调解纠纷、督导风化、协助官府推行政令,形成官方与民间的共治格局,削弱胥吏和豪强对基层的控制。
这份草案,既试图限制土地兼并,安抚流民,稳定基层,又考虑了执行的可行性,避免过于激进的“均田”可能带来的巨大阻力。
密奏以六百里加急送入京师。
文华殿内,朱由校仔细阅读着陈子廷的奏章和那份沉甸甸的草案。他不再是那个只对木匠活感兴趣的皇帝,接连的大案和沈惊鸿的不断“启蒙”,让他开始真正思考如何驾驭这个庞大的帝国。他召来了内阁辅臣、户部尚书、以及被他倚为臂膀的魏忠贤。
殿内,争论异常激烈。
户部尚书首先担忧:“陛下,限田、赎买,所需银钱巨大,国库如今虽因追赃稍有充实,然辽东战事、各地灾荒,用钱之处甚多,恐难支撑如此大规模之举。且赎买之价若低,则怨声载道;若高,则国库不堪重负。”
一位阁老则从稳定角度反对:“陛下,祖制不可轻动。限田之议,古已有之,然执行极难,极易引发勋贵、官绅剧烈反弹,动摇国本。不若徐徐图之,以劝诫、清丈为主。”
魏忠贤却出人意料地表示了谨慎的支持:“皇爷,陈子廷所奏,虽有些理想,但山东如今就是个烂摊子,不用猛药,难起沉疴。那些蠹虫被收拾了,正好空出地方来试行新法。若成了,是皇爷您的圣明;若不成,也可及时止损。总比现在半死不活,还要不断往里填银子赈济流民强。再者,”他压低声音,“此法若能推行,可是能大大削弱那些不听话的地方豪强和宗室的力量……”
朱由校听着各方意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他看向一直沉默的沈惊鸿(通过奏章“在场”),脑海中回想起沈惊鸿关于“蒸汽机维护”和“清除积垢”的比喻。旧的系统已经运转不灵,到处都是摩擦和损耗(贪官污吏、土地兼并、流民问题),不大修一番,更换一些部件(制度),调整传动(治理模式),这台机器迟早要彻底停转甚至炸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