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达累斯萨拉姆,空气里开始飘起一种独特的节日气息。
不是雪——这座赤道附近的城市从来不知雪花为何物——而是一种混合了芒果花香、烤木炭烟和新鲜油漆的味道。街头巷尾,小贩们开始售卖廉价的圣诞装饰:塑料松枝、彩色灯泡、印着“Merry Christmas”的气球,还有各种尺寸的红色圣诞老人帽,在黝黑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鲜艳。
李朴是开车去市区采购设备零件时,突然意识到圣诞节要来了。
皮卡车堵在独立大道的车流里,他摇下车窗,看见路边五金店的老板正踩着梯子,往招牌上挂一串闪烁的彩灯。隔壁理发店门口摆出一棵塑料圣诞树,树上挂着彩球和棉花做的“雪”。更远处,教堂门口排起了长队,人们在领取免费的圣诞糖果和宗教小册子。
“差点忘了,下周就是圣诞了。”副驾驶座上的王北舟也注意到了。
李朴没说话,看着窗外。一个黑人小男孩戴着大大的圣诞帽,拉着母亲的手,仰头盯着理发店门口的圣诞树,眼睛亮晶晶的。母亲弯腰对他说了什么,孩子开心地跳起来,帽子差点掉地上。
这个画面让李朴心里一动。
回到鸡场,他立刻召集了管理层会议。
“下周圣诞节,鸡场和朴诚商店都要装饰起来。”李朴开门见山,“预算我批,姆巴蒂负责采购装饰品,北舟设计布置方案。我们要让这里有过节的气氛。”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几个人互相看看,有点意外——在中国企业里,除非是做外贸或服务行业,否则很少会特意过西方节日。
“老板,我们......要过圣诞节?”财务小陈推了推眼镜,“这算加班费吗?”
“不算加班,算福利。”李朴说,“圣诞当天放假,工资照发。节前最后一天,食堂准备一顿好的,鸡场所有员工聚餐。”
姆巴蒂的眼睛亮了:“老板,真的吗?我听说有些白人公司会办圣诞派对,但我们非洲人的公司很少......”
“所以我们更要办。”李朴笑了笑,“而且要办得热闹。告诉工人们,可以带家属来,孩子特别欢迎。”
王北舟已经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装饰风格呢?要传统的红绿金,还是......”
“问工人们。”李朴说,“这是他们的节日,按他们喜欢的来。预算范围内,尽量满足。”
散会后,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鸡场。工人们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欢呼。李朴在办公室里都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兴奋交谈声和笑声。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聚成一团的工人们,姆巴蒂正比划着说着什么,引来阵阵笑声。阳光很好,照在那些黝黑的笑脸上,反射出一种质朴的快乐。
这画面让他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刚来坦桑尼亚的时候。
那时李朴二十五岁,跟着国内一家空调公司来达市做安装项目。老板是两个福建人:瘦子刘景和胖子张田。
刘景精得像只猴,算盘打得噼啪响。张田则是个笑面佛,见谁都乐呵呵。两人的共同点是:对节日毫无概念。
李朴记得很清楚,那年圣诞节,达市到处张灯结彩。他们租住的公寓楼下,房东太太在家门口摆了棵小圣诞树,树上挂着手工做的彩纸星星。傍晚时分,整栋楼飘出烤饼干的香味。
“洋人的节日,凑什么热闹。”刘景当时叼着烟,看着窗外的装饰,“我们在国外是来赚钱的,不是来过节的。”
张田在算账,头也不抬:“就是。放假?放一天假少挣多少钱?工人工资照发,活却干不了,亏本买卖。”
于是圣诞节当天,工人们照常上工。扛着空调外机,爬在脚手架上,在摄氏三十五度的炎热里挥汗如雨。而楼下,本地员工们在家里聚会,传来阵阵音乐和欢笑声。
午休时,李朴坐在工地角落啃冷馒头,听见两个本地帮工用斯瓦希里语小声嘀咕:
“中国人不过圣诞吗?”
“他们只信钱。”
“真可怜......”
李朴当时听不懂斯瓦希里语,但从语气和表情能猜出大概。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馒头,忽然觉得难以下咽。
后来项目结束结账时,刘景克扣了本地工人一半的节日补贴——按合同,圣诞节应该发双倍工资。工人们闹起来,刘景让李朴去处理。
“告诉他们,爱干干,不干滚。”刘景吐着烟圈,“非洲最不缺的就是劳动力。”
李朴站在那群愤怒的工人面前,看着他们眼中的失望和怒火,第一次对这个“出国发财”的梦想产生了怀疑。
那天晚上,他在租住的小房间里写下日记:“如果赚钱要以失去人性为代价,这钱赚得有什么意义?”
后来,李朴辞了职,用攒下的钱和家里支援的一部分,开始筹备自己的养鸡场。临走时,刘景还笑话他:“养鸡?你小子脑子进水了吧?在非洲养鸡能赚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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