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防微微颔首,这与他之前的判断相符。
但司马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锐利:“然,其人性情,深不可测。儿观察其麾下文武,敬畏者有之,恐惧者亦不少见。曹操其人,机警多疑,权谋深沉,更有…睥睨天下之志。父亲,他绝非甘于屈居人下之纯臣。汉室倾颓,帝星黯淡,在他眼中,天子不过是可借之以号令诸侯的利器,绝非真心效忠之主君。”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投靠于他,或可凭才学换取一时权位,但无异于与虎谋皮。其势盛时,或可安享富贵;然其性忌刻,稍有风吹草动,或功高震主,则祸不旋踵。荀彧叔侄之心向汉室,天下皆知,如今在曹营虽居高位,然儿观其未来,恐难得善终。我司马家若此时应召前往,便是将全族性命悬于其手,安危荣辱,皆系于他人一念之间,此非智者所为。”
他顿了顿,最后总结道,语气斩钉截铁:“汉室不可复兴,曹氏不可依附。当此乱世,首要者,非建功立业,乃存身保族。唯有超然于外,静观其变,待时而动,方是上策。”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司马防一言不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他被儿子的话深深震撼了。这不仅是因为儿子描绘的那幅血淋淋的乱世图景,更是因为儿子从中提炼出的结论——如此清醒,如此冷静,如此…冷酷无情,完全颠覆了一个年轻儒生应有的世界观,却又如此契合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
他原本的“观望”策略,更多是出于士族惯有的谨慎和对局势不明朗的担忧。而儿子带回来的,是用无数鲜血和苦难验证过的、赤裸裸的生存逻辑。这逻辑冰冷而正确。
良久,司马防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却又承担起更沉重使命的复杂情绪。他抬起眼,目光中再无丝毫疑虑,只剩下历经权衡后的决断和一种对儿子迅速成熟的惊叹。
“吾儿…所见甚深,所虑极远。”司马防的声音缓慢而沉重,“为父往日只知观望以求万全,今日方知,此非仅是谨慎,实乃乱世存身之唯一正途。你所言不错,曹操,非人臣也。我司马家百年基业,不能赌于其手。”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司马懿:“如此,‘拒召’之议,你我父子共识。然,需一万全之策,既能推拒,又不至过于开罪于彼。曹孟德,非是能轻辱之人。”
“父亲所虑极是。”司马懿接口道,他显然早已深思熟虑,“儿以为,可效仿古之贤人,托以‘风痹之症’。”
“风痹症?”司马防沉吟,“突发瘫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倒是个好借口,难以查验,且不致过于折损对方颜面。只是…此病装来不易,需受极大苦楚,且要瞒过使者耳目,非有绝大毅力不可。”
司马懿闻言,脸上竟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他眼前再次闪过那些流民的身影,那些为了一口吃食可以出卖一切、甚至易子而食的惨状,那些在寒风中无声死去的躯体。
“父亲,”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儿此行,见过真正的人间地狱。与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相比,假装瘫痪、卧床不起、忍受些许病痛羞辱,算得了什么?儿深知其中残酷,故而能演得逼真。心中既有此念,便是使者当面查验,儿亦能让他看不出半分破绽。”
这番话,让司马防彻底动容。他明白了,儿子选择的不仅仅是一个计谋,更是一种基于对乱世最深切认知的实践。那些惨痛的见闻,此刻化为了他执行策略的钢铁般的意志和心理依据。
“好!”司马防终于下定决心,“既然如此,便以此计行事。府中上下,我会严令统一口径。你…需早作准备。”
“儿明白。”司马懿起身,再次行礼,“儿告退,即刻便开始准备。”
退出父亲的书房,司马懿并未感到轻松,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他心中一片清明,再无迷茫。他回到自己的院落,屏退仆人,独自一人立于窗前。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寒风呼啸着卷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越过温县,投向了广阔而混乱的天下。曹操、袁绍、刘表、孙权、刘璋……各方势力如同巨大的棋子,在这片焦灼的土地上移动、碰撞。而他,司马懿,司马家,此刻选择成为棋盘之外那双冷静的眼睛。
他所有的理想、温情、乃至恐惧,似乎都随着这次出行,被彻底冰封在了那一路的见闻里。剩下的,是一颗只为家族存续、为等待时机而跳动的、无比冷静甚至冷酷的心脏。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其核心的世界观,就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午后,在这间安静的房间里,彻底凝固成型。他知道,很快,曹操的使者就会带着征辟的诏书抵达。那将是他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表演,一场为了生存而必须演好的戏。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指,想象着它们即将变得“瘫痪”无力。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深如寒潭。
“风痹之症……”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尽的决然和冰冷的算计。
他已准备好,迎接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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