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的冬意,似乎凝滞在了丞相府的飞檐斗拱之间。司马懿裹紧了略显单薄的官袍,穿行于回廊,心头却比天气更冷峻几分。他已悄然完成了对三位顶尖谋士的“研习”:荀彧的悲壮落幕,教会他理想在权力面前的脆弱;郭嘉的传奇智计,向他展示了谋略可达到的奇诡高度;贾诩的生存艺术,则为他铺就了一条幽深而安全的潜行之路。如今,他的目光如同最终校准的箭矢,落在了最后一位,也是风格最为迥异的人物身上——程昱。
程昱像一块被岁月和风霜磨砺得异常嶙峋坚硬的石头,突兀地立在丞相府这片波谲云诡的深潭之中。他已年过花甲,须发灰白,但腰板挺直,目光开阖间锐利如电,扫过之处,仿佛能刮下一层皮来。他从不参与官员间的闲谈清议,行走间步履生风,与人交谈言必及公事,语气硬邦直接,常噎得人说不出话。司马懿能清晰地感觉到,许多同僚对这位老臣是“畏”远大于“敬”,纷纷绕道而行。
这日,司马懿刚从库房调取一批旧档出来,便撞见程昱正在训斥一名仓曹掾属。皆因一批军械交割文书少了主官一枚副印,程序略有瑕疵。
“此等纰漏,亦可称‘略’?”程昱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冰冷如铁,砸在青石地板上铿锵作响,“律令章程,白纸黑字,岂容尔等以‘疏忽’二字搪塞?今日少一印,明日便可缺一账!战时军械,关乎士卒性命,社稷安危,岂是儿戏!”
那掾属面红耳赤,试图辩解:“程公息怒,实是王郎中昨日休沐,未能……”
“休沐非死!”程昱毫不客气地打断,“其人不在,上官何在?律法可曾写明‘上官休沐,律令亦可休憩’?即刻回去,补签画押,自请罚俸半月!再有多言,罪加一等!”
那官员被斥得哑口无言,冷汗涔涔,喏喏而退。周围几个本想上前说情的官员,见程昱那副油盐不进的刚戾神色,也都讪讪地缩回了脚步。司马懿垂下眼帘,抱着卷宗默默走过,心中却将这一幕牢牢刻下。
真正让司马懿对程昱产生彻骨认识的,是几日后一次关于粮草督运的会议之后。几位官员落在后面,低声议论着程昱督办此事的严苛手段,语气中满是抱怨。
一人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鄙夷和后怕:“……程仲德行事,向来如此,只求结果,不择手段。哼,想想早年徐州之事,若非……若非他献上那等骇人听闻的‘人脯’之计,焉能……”
“噤声!”旁边一人脸色骤变,急忙扯他衣袖,警惕地四下张望,“此事也是能浑说的?不要命了!”
那几人如同被冷水浇头,立刻噤若寒蝉,匆匆散去。
“人脯”二字,却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瞬间刺入司马懿的耳中,让他脊背窜起一股寒意。他强作镇定,回到自己的值房,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他立刻动用所有能接触的渠道,旁敲侧击,从一些老卒零星的碎语、与陈群讨论古籍时偶然的牵引中,艰难地拼凑着那段被刻意模糊的往事。
传闻在曹操早年征徐州时,军粮一度彻底断绝,形势危如累卵。时任后勤重任的程昱,为了在限期内筹措到足够粮草,手段极其酷烈,在其家乡东阿县及周边地区强行征粮,据说……据说其间甚至可能掺杂了以死人肉制成的肉干,以供大军三日之需。
当晚,司马懿在书房中,与张春华说起此事,脸色依旧有些发白。
“人脯……”张春华闻言,亦是秀眉紧蹙,面露极度不适之色,“此事若真,程公之心性……可谓坚冷如铁石矣。”她沉吟片刻,眼中却闪过一丝洞察的光芒,“然,此举虽骇人听闻,却实打实地解了曹公燃眉之急。更关键处在于,行此绝户毒计者,是程昱。一切骂名、罪孽、后世笔伐,皆由他一人承担。曹公只需‘不知情’或‘不得已’,便能保全军,亦不全损自身名望。此乃为臣者之极致‘忠’,亦是其极致‘狠’——对世人狠,对自身身后名,更狠。”
司马懿默然颔首,胸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彻底明白了程昱价值中最残酷的一部分:他是一把淬满剧毒、见血封喉的刀,曹操握其柄,可斩一切荆棘,而所有的“毒”,都留在了程昱这截“刀身”之上。
这份认知,在不久后的一次朝议中得到了印证。议题是关于如何处置一批与河北袁氏残余势力有牵连的豫州士族。以新任尚书华歆等人为首,主张怀柔安抚,认为大战方息,宜显示丞相宽宏,以收天下士人之心。
双方争论不下时,程昱出列了。他身形瘦削,却如出鞘古剑,带着一股冷冽的杀气。
“华尚书之言,不过是妇人之仁!”他开口便毫不客气,声如金石,“如今天下未定,袁尚、袁熙窜逃辽东,此辈豫州士族,昔日与袁绍书信往来,暗通款曲,岂能因一时势穷来降,便深信不疑?首鼠两端,其心可诛!当下若不以重典严惩,籍没其逆产以充军资,将其首恶明正典刑,悬首示众,何以震慑宵小,何以儆效尤?岂可因虚名而遗腹心实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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