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的秋意,悄然浸透了邺城丞相府的飞檐斗拱。大殿之内,朝会正肃。曹操端坐于上,虽未着全副甲胄,但目光扫视之下,自有一股凛然威势,压得群臣屏息。
“孙权踞江东,屡生事端,孤意已决,不日亲征,以靖南方!”曹操的声音沉浑,在大殿中回荡。
群臣垂首,无人敢有异议。曹操目光掠过文武百官,继续道:“大军出征,国之根本不可动摇。邺都留守,干系重大。”他略一停顿,目光落定,“子桓。”
曹丕心头猛地一紧,强压下翻涌的激动,沉稳出列,躬身应道:“儿臣在。”
“命你总揽留守事宜,”他目光扫过几位重臣,“尚书令荀攸、侍中刘晔等尽心辅佐。务使境内安宁,粮秣无缺,勿负孤望。”他点了两位资历深厚、立场相对中立的丞相府核心僚属,既显重视,也是一种平衡与监督。
“儿臣遵命!必竭尽心力,恪尽职守,以报丞相信任之恩!”曹丕跪拜领命,声音因刻意压制而显得格外沉稳。他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一个独立执掌大权、展现能力的机会。
曹操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在曹丕身上停留片刻,未再多言。
是夜,曹丕处理完公务,独自在书房中对着地图沉思留守期间的各项安排,心情仍因白日的任命而激荡。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时而振奋、时而凝重的面容。
门外传来近侍的轻声通报:“殿下,朱门郎求见。”
“让他进来。”曹丕头也未抬,应道。朱铄负责他的护卫与部分机密事务,夜间来报也是常事。
朱铄快步而入,神色不似往常那般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他行至曹丕案前,并未寒暄,直接低声道:“殿下,刚接到安插在临淄侯府内线的冒险急报——杨修献策,临淄侯已作就一篇《出征赋》,文辞极尽华美颂扬,欲于明日朝堂正式送行时,当众朗诵,为丞相壮行…意在借此扳回一城。”
“什么?!”曹丕手中的笔“啪”地一声落在案上地图,溅起几点墨痕。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白日所有的振奋顷刻间化为冰冷的惊怒,“他…他竟然…” 他太了解自己弟弟那惊才绝艳的文笔,那般精心雕琢的鸿篇巨制,在送行大典上诵出,必将语惊四座。
更可怕的是,他该如何应对?自己也仓促写一篇?绝无可能胜过曹植。即便勉强为之,在父亲出征前夜,兄弟二人竞相以文章邀宠,父亲会如何看待?尤其是自己刚被委以留守重任,需要表现的是稳重、可靠与大局观,而非文人式的争强好胜!这只会让父亲觉得他浮躁、不识大体!
“怎么办?…”曹丕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急促踱步,额角青筋跳动,方才的从容荡然无存,“此文一出,父亲心喜,前番努力,恐付诸东流!”
朱铄眉头紧锁,他擅长情报与护卫,于此等机变谋划却非所长,一时也无良策。他看着焦虑万分的曹丕,沉吟片刻,低声道:“殿下,或可…求教于贾公?贾文和历事深远,洞察人心,或许能有点拨。”
“贾诩?”曹丕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眼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对!贾文和!此人深谙自保之道,更善揣摩上意!快!备快马,要绝对隐秘!”
贾诩的府邸在邺城僻静处,门庭冷落,如其主人一般,透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曹丕只带了朱铄,如同融入夜色般悄然而至。
老人已睡下,却被心腹老仆唤醒。他并未显丝毫不耐,衣冠整齐地在静室接待了这位深夜来访的公子。室内只一盏孤灯,映照着贾诩平静无波的脸。
曹丕再无保留,将困境和盘托出。
贾诩静静听完,昏黄的灯光下,他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平静:“丞相春秋渐高,扫平群雄,其所见之机巧、华丽辞藻,多如牛毛矣。晚年之主,尤忌浮华虚饰,更深察臣子之真心。今亲冒矢石,远征险地,其时最看重的,非言语之巧,而是忠诚之实、孝心之切、性情之朴厚。”
他顿了顿,看向曹丕,目光如古井无波:“明日送行,临淄侯必有宏文。殿下届时,万勿与争文采。只需一言不发,伏地拜别,表现出因担忧父相安危而悲痛难抑,以致泣不成声,足矣。”
曹丕怔住,细细品味着这番话。
贾诩继续道,语气笃定:“华章虽美,终是‘术’;涕泪无声,乃是‘情’。在生离死别之刻,真情远胜巧言。丞相与群臣见此情景,必以为殿下孝心纯挚,笃厚深情。相较之下,临淄侯之文,纵佳,亦恐落了下乘,显得矫饰虚浮,不合时宜。”
一席话,如拨云见日。曹丕所有的焦虑、惶恐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明悟和决断。他起身,对着贾诩深深一揖:“文和公一言,令丕茅塞顿开!恩情,丕铭记于心!”
贾诩微微侧身,不受全礼,只淡淡道:“老夫唯愿殿下稳定后方,不负丞相所托。夜深露重,殿下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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