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春,寒风依旧料峭,未能吹散魏王曹操心头的阴云。汉中之地,如同一根骨鲠,死死卡在他的咽喉。去岁刘备夺取汉中,称汉中王,此番他亲率大军南下,意在夺回这片战略要地,一雪前耻。然而,战事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胶着。刘备据险而守,坚壁清野,无论曹军如何挑战,只是不出。曹军粮草转运艰难,士气在无休止的对峙和零星的摩擦中逐渐消磨。
大军行进在坎坷的古道上,队伍沉默,只闻马蹄声与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曹操骑在马上,面色沉郁,目光扫过两侧险峻的山峦,心中烦恶更甚。头痛的老毛病又隐隐发作,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不仅忧心眼前的战局,更时时想起邺城。想起那个在司马门前疯狂驰骋、彻底辜负了他最后期望的儿子曹植,心中便是一阵抽痛与难以言喻的失望。
忽然他瞥见道旁立有一碑,古意盎然。曹操勒马驻足,率众文武近前观瞧。乃是孝女曹娥之碑。碑阴之处,刻有八个古朴的篆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曹操凝视片刻,一时未解其意。连日来的挫败感让他心中愠怒,仿佛连这石碑也在与他作对。他环视身旁的谋士僚属,目光扫过刘晔、蒋济,最后落在杨修身上,故作随意地问道:“诸位可知此八字是何寓意啊?”
众人皆沉吟不语,或是真不解,或是不愿抢先。唯有一人,嘴角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越众而出,正是行军主簿杨修。
杨修正待开口,曹操却突然起了争胜之心,挥手制止道:“且慢!容孤细思。”
大军继续前行。直至走出三十余里,曹操才仿佛豁然开朗,对杨修道:“德祖且说说看。”
“丞相,此易解耳。”杨修从容不迫,仿佛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黄绢’,乃有颜色的丝绸,‘色’与‘丝’合,正是‘绝’字;‘幼妇’,即年少之女子,‘女’与‘少’合,正是‘妙’字;‘外孙’,乃女儿之子,‘女’与‘子’合,正是‘好’字;‘齑臼’,乃承受辛辣之物的器具,‘受’与‘辛’合,正是‘辞’(辞的异体)字。连起来,便是‘绝妙好辞’四字,乃是对曹娥碑文的赞语。”
他语速平缓,解释得清晰透彻,仿佛阳光穿透迷雾,顿时让周围不少苦思冥想的官员恍然大悟,纷纷投去钦佩的目光。
曹操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先是极快的惊诧——此人思维之敏捷,确非常人能及。但这惊诧瞬间便被一层更厚更重的阴霾所覆盖。又是这样!总是这样!每一次,在任何场合,他都能如此迅速地看穿一切,抢在自己之前道出答案!这种被完全看透、智力被碾压的感觉,在一位霸主心中,发酵成的不是欣赏,而是难以忍受的羞辱和忌惮。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快,哈哈一笑,笑声却干涩无比:“德祖才思,果真敏捷非常,比孤快三十里,孤不及也!佩服,佩服!”他夸赞着,此言看似自谦,实则蕴含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三十里路的差距,之于君王与臣子,便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司马懿随行在队伍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低垂着眼帘,仿佛只是路旁一块沉默的石头。曹操那瞬间的僵硬和随后刻意的感叹,杨修那毫无察觉的自信,他都看得分明。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深知,杨修又在自己的死亡簿上,亲手添了重重的一笔。这位同僚的聪明,已是淬毒的利刃,刃刃都反向割向了自己。
终于,曹军主力抵达汉中前线,与刘备军对峙。战局比想象的更为艰难。刘备军占据地利,任凭曹军如何叫骂挑衅,只是高挂免战牌。曹操组织了几次强攻,皆在险要地势和如雨箭矢下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时间一天天过去,粮草消耗巨大,士兵们疲乏不堪,营中开始弥漫起思乡和厌战的情绪。
曹操的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地图上的山川险隘,此刻都像是嘲讽他的面孔。进,无法破敌;退,则意味着承认失败,将汉中拱手让于刘备,他曹孟德赫赫声威将蒙受巨大耻辱。这种“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煎熬,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神。
一晚,曹操独坐帐中,对着摇曳的烛火,头痛欲裂。虞候入帐,小心翼翼请示夜间口令。曹操正烦闷至极,目光无意中落在案几上一碟几乎未动的晚餐——鸡肋之上。那干瘦无肉、嚼之无味的骨头,不正像极了眼下这汉中战局?
“鸡肋。”他挥了挥手,几乎是厌恶地吐出这两个字。
口令迅速传至各营。当传到行军主簿杨修这里时,他正在灯下看书。闻听“鸡肋”二字,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那种众人熟悉的、洞悉一切的笑容。
他放下书卷,对帐中几名亲随掾属笑道:“诸位可知,丞相已有归意矣。我等可早做准备,免得临行慌乱。”
众人愕然,不解其意。杨修自信地解释道:“夫鸡肋者,食之无所得,弃之又觉可惜。譬如今日汉中局势,进不能胜,退恐贻笑大方,空耗钱粮军力,久留无益。丞相以此为令,其意可知矣。不出数日,必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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