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二年,春寒料峭。洛水两岸的垂柳才刚抽出些鹅黄的嫩芽,便被连日不开的阴霾冻住了生机,悻悻地低垂着。天色未明,河水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铁灰色的冷光,无声东流。
河畔,巨大的校场已被黑压压的军队填满。四万步骑,按部曲森然列阵,人马肃立,唯有偶尔响起的甲叶摩擦声与战马压抑的响鼻,汇成一股沉郁的潜流,在清冽的空气里鼓荡。戈矛如林,指向尚未完全褪去夜色的天空,锋刃上凝结的露水,映着周遭成千上万支火把,闪烁不定,仿佛星河坠地,却又带着兵戈特有的杀伐之气。
中军大帐内,牛油巨烛燃得正旺,将司马懿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拉得忽长忽短。他已然披挂整齐,那身特制的明光铠每一片甲叶都擦得锃亮,冰冷的光泽与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他没有戴盔,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宽阔而布满寿斑的额头。
司马师与司马昭垂手立于案前。长子司马师面容沉静,眼神如古井深潭,次子司马昭则因激动,脸颊微微泛红,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分明。
“师儿,”司马懿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涟漪,“为父此番远征,归期未卜。洛阳,是我司马家的根本,亦是虎狼环伺之地。我将它,尽付于你。”
司马师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父亲放心,儿必谨守门户,不使有失。”
“记住,”司马懿的目光锐利如锥,刺入长子眼中,“此间要诀,唯‘稳’与‘忍’二字。曹昭伯(曹爽)及其党羽,无论有何举动,挑衅也罢,试探也好,你只需谨守太尉府规制,不与之争锋。一切是非,待为父携辽东之功回来,自有分晓。” 他略顿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宫中之线,不可断。陛下… … 咳,陛下起居,旦夕必报。”
“儿明白。”司马师眼神微动,已然领会那未竟之语中关乎皇帝健康状况的深意。这并非寻常的关切,而是关乎时局走向最要命的讯息。
司马懿的目光转向次子:“昭儿,此番带你同行,非是让你观山览水,亦非要你阵前斩将。你要学的,是‘势’。”他抬手,虚指帐外那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千军万马,“看为父如何聚此衰颓之气为昂扬之势,如何化洛水之柔为辽河之刚。你聪慧外露,此乃大忌。军中不比朝堂,一言可定军心,亦可乱军心。多看,多听,多想,少言。”
“是!儿子定当谨记父亲教诲!”司马昭挺直脊背,声音因压抑的兴奋而略显紧绷。
司马懿缓缓起身,踱至帐壁悬挂的巨幅辽东地图前。他的指尖,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枯与稳劲,重重地点在“襄平”二字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一战,”他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非为曹魏社稷,非为陛下天威,乃为我司马氏千秋基业!功成,则海阔天空,前路再无阻滞;功败…”他霍然转身,烛光下,那双深陷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冰封般的决绝,“则万劫不复,家族倾覆,只在顷刻之间!”
“家族兴亡,系于此役!”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在司马师与司马昭的心头。
帐外,第一通号角苍凉响起,撕裂了黎明前的最后宁静。
洛水之畔,皇帝曹叡的御驾抵达时,天色已亮了大半,只是日头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天地间仍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卤簿仪仗煊赫辉煌,旌旗伞盖在风中招展,试图驱散这沉郁的春寒。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于观礼台两侧,玄衣纁裳,玉佩玎珰,与台下黑压压的军队形成了两个鲜明而又对峙的世界。
曹爽立于武官班首,头戴鹖冠,身着紫色朝服,腰悬金印紫绶。他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帝国车骑将军的威仪与肃穆,甚至在曹叡登上高台时,率先与群臣山呼万岁,声音洪亮,姿态无可挑剔。唯有站在他侧后方的中书监刘放,能瞥见他宽大袖袍下,那只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
“陛下亲临,赐假黄钺——” 赞礼官拖长了声音,清越的嗓音在洛水河面上飘荡。
曹叡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司马懿面前。年轻的皇帝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眼下的青黑显示着昨夜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混合着期待、倚赖,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即将脱离掌控的强大力量的忧惧。他从内侍捧着的金盘中,取过那柄装饰着黄金斧刃、牦牛尾旌节的黄钺。
“太尉,”曹叡开口,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庄重,“朕,以此钺授卿,凡军中之事,不必奏请,皆可专之!望卿不负朕托,早奏凯歌!”
司马懿撩起战袍前摆,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双手高高举起:“老臣,司马懿,领旨谢恩!陛下信重,天高地厚之恩,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 他的额头触地,姿态恭顺到了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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