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沉甸甸的黄钺落入手中时,司马懿感到的并非权力的炙热,而是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意。他稳稳握住,起身,转向台下万千将士。
接下来是皇帝训话。曹叡立于高台边缘,声音借助内力,清晰地传遍校场每个角落。他痛斥公孙渊“鸠占鹊巢,僭越称尊,裂我疆土,虐我边民”,言词慷慨,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末了,他指向司马懿:“今有社稷元臣,国之柱石司马太尉,代朕亲征,吊民伐罪!尔等将士,当用命向前,朕在洛阳,静候佳音!”
“陛下圣明——!”
“万岁——!”
台下,以曹爽、刘放、孙资等重臣为首,文武百官及部分中高层将官率先发出整齐的呼喝。然而,这声音传到后方庞大的军阵中时,却变得有些稀疏和参差。四万士卒,大多沉默着。一张张被风霜刻蚀的脸上,流露出的并非狂热的战意,而是对万里远征的本能畏惧,对辽东苦寒之地的茫然,以及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皇帝的威严足以让他们肃立,却难以点燃他们胸中的热血。冰冷的甲胄之下,是更加冰冷的人心。场面,陷入了一种盛大仪式下难以掩饰的尴尬沉寂。
曹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舒展,但那一闪而过的不悦,已被台下许多有心人捕捉。
就在这尴尬的寂静即将凝固的刹那,司马懿动了。
他没有去看皇帝,也没有环视沉默的军队,而是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面向黑压压的军阵,“铿”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御赐宝剑“断水”。剑身在灰蒙天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
他没有指向苍穹,而是将剑刃横于自己胸前,用他那苍老却雄浑无比、仿佛能穿透每个人胸膛的声音,厉声高喝,每一个字都如同战鼓擂响:
“陛下天威,震于四海!公孙小丑,跳梁自匿!我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鹰唳,目光如电扫过前排士兵的脸,“我等王师,受陛下衣粮,承陛下重恩!今日远征,非为司马懿一人,乃为陛下之江山,为大魏之国法!凡我将士,有功必赏,陛下降恩,十倍于常!”
他略一停顿,让“十倍于常”这四个字在士兵心中激起涟漪,随即剑锋一转,掠过自己花白的鬓角,声音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老夫今年,六十有一!蒙陛下不弃,授此黄钺,敢不效死?!此去辽东,有进无退!若不能克敌制胜,扫平襄平,擒杀公孙逆贼,上慰陛下之心,下安尔等父母妻儿——” 他声音撕裂,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决绝,“我司马懿,有何面目再见陛下,再见洛阳父老?!更有何面目,统帅尔等忠勇之士?!愿以此朽迈之躯,立誓于此——功不成,毋宁死!”
他没有削发——那太过表演,且易引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非议。但他以六十高龄、太尉之尊,发出的这“功不成,毋宁死”的誓言,配合那横在颈前的剑锋,却比任何表演都更具冲击力。他将自己的性命、荣辱,与这场远征的胜负,赤裸裸地捆绑在一起,展示给所有人看。
寂静。
然后是前排一名校尉,被这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举臂高呼:“愿为陛下效死!愿随太尉破贼!”
这呼喊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愿为陛下效死!”
“荡平辽东!”
……
呼喝声从点到面,从前排到后方,最终汇聚成虽然不算整齐划一,却足够汹涌澎湃的声浪。士兵们脸上的茫然畏惧,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对赏赐的渴望,有被统帅决死之心激发的血气,更有一种“陛下与太尉皆与我同在”的虚幻归属感。他们是在回应皇帝的号召,也是在回应那位将自身置于绝境的老统帅。
曹爽的脸色在这一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司马懿句句不离“陛下”,却实实在在收买了军心!这老物,奸猾至此!
高台上的曹叡,面色稍霁。无论如何,军队的士气被调动起来了,这总归是好事。至于司马懿… … 他深深看了一眼台下那个持剑肃立的老臣,眼神复杂难明。
司马懿缓缓收剑入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转向御座,再次深深跪拜下去,姿态谦卑如初。
“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老臣临行,别有肺腑之言,与讨贼方略之末节,尽书于此!军国大事,关乎社稷安危,老臣不敢不尽言于君前!乞请陛下,于老臣大军开拔之后,独览此奏!”
一时间,全场皆静。连风声与河水声似乎都停滞了。
曹叡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他深深看了司马懿一眼,对身旁的辟邪点了点头。辟邪连忙小跑下去,恭敬地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密奏。
曹爽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几乎能猜到那密奏里会写些什么——无非是极尽恭顺之能事,将自身姿态放到最低,将一切功劳归于皇帝,同时,也等于向所有人宣告,他司马懿与陛下之间有超越寻常君臣的密约!从此,任何针对他司马懿的谗言,在这份“独览”的密奏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好一招绑君入局的妙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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