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六年夏末的午后,阳光透过层叠的枝叶,在太傅府的后园石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春华屏退了侍女,独自一人在园中漫步。空气里浮动着草木将衰未衰的沉闷气息,蝉鸣声一阵响过一阵,搅得人心绪不宁。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精心培育、争奇斗艳的名贵花木,最终定格在庭院东南角那棵老槐树上。
它与其他植株格格不入。树干粗粝斑驳,深深浅浅的裂纹记录着数十载寒暑,树冠虽仍广阔,枝叶间却已透出一种力不从心的枯黄,未至深秋,竟已开始稀稀疏疏地往下掉叶子,落在根部,积了薄薄一层。
张春华走过去,伸手抚摸那粗糙的树皮,指尖传来熟悉而坚硬的触感。这棵老槐树,是她与司马懿邺城新婚时,他亲手为她种下的。后来,司马懿官职屡迁,从邺城到洛阳,她执意要将这棵树一同迁来。那时已是寒冬,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将这已颇具规模的树连根掘起,用草绳密密捆扎好土坨,一路舟车劳顿运至洛阳。移栽入土时,它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凛冽寒风中瑟缩着,不知是死是活。
她日日看着,心中悬着。待到次年春日,暖风一吹,那枯槁的枝头竟奇迹般钻出嫩绿的绒芽,一日比一日繁茂。也就在那个春天,她诊出了喜脉,后来生下了次子司马昭。那时,长子司马师才三岁,绕膝咿呀。司马懿下朝归来,常会抱着师儿,揽着她,一同在日渐葱茏的槐树下纳凉,说些朝中趣闻,或是闲话家常。 男人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声音里带着年轻人尚未被权谋完全侵蚀的清朗:“此树随我辗转而生,一如春华你与我,根性坚韧,必能枝繁叶茂,庇佑我家。”
记忆的潮水漫涌上来,将她带回更清晰的某一刻——太和六年(公元232年)的四月。
那一年,这棵槐树的花开得异乎寻常的繁盛,累累白絮压弯了枝头,清甜的香气弥漫了整个院落,原本十数日便该凋零的花期,那年竟足足开了二十多天,如一场漫长而华丽的梦。
就在这满树繁花、香雪成海的时候,司马懿从长安、从他雍凉都督的任上回来了。他不是单纯省亲,是带着任务风尘仆仆而归——在督领军民垦荒屯田时,发现了一块质地上乘的美玉。他请了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玉匠关琢,亲自督造,将那块玉雕琢成了一方古朴端庄的玉印。印钮为螭虎,象征威仪与忠诚,印文则是他亲手拟就,由匠人精心镌刻的八个篆字:“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语出《诗经》,意在向明帝曹睿表明他膺惩外虏、拱卫皇魏的决心。
那时,府里早已不似邺城时简单。有了出身东汉外戚伏氏一族的伏夫人,雍容华贵,通晓典籍;也有了更年轻娇媚的张夫人(此张夫人非张春华),善舞霓裳,眼波流转。她们,连同其他几位姬妾,都在翘首以盼,希望能分得久别归来的夫君一丝青睐。
然而,司马懿风尘仆仆地入宫献印,又带着一身宫宴的酒气回府后,在妻妾们隐含期待的目光中,却径直走向了她的院落。
那时,她已经四十三岁了。比起伏夫人的家世,张夫人的颜色,她自知容颜已褪,只剩下多年主持中馈、生儿育女沉淀下的沉稳,甚至还有几分因劳心而产生的岁月痕迹。可他就在那槐花香气最浓的夜晚,推开了她的房门。
他身上有酒意,有旅途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奇异的亢奋与清醒。他没有多说什么朝局,也没有提及那块他精心准备的玉印是否博得了陛下的欢心,只是握着她的手,坐在窗下,听她细说府中这一年的琐碎。
“这花开得真好,”他望着窗外被月光映成一片朦胧银白的槐树花冠,忽然说,“比长安军营外沙棘树上扎人的刺,好看多了。”
那一夜,他宿在她房中。
也是那一夜,她怀上了他们的第三个儿子,司马干。
如今想来,那极盛的花期,那一夜的温存,仿佛都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回光返照。自那之后,司马懿的权势愈重,心思也愈发深沉难测。他需要的不再是一个能与他共担风雨、分析利弊的战友,而是一个绝对顺从、能完美执行他意志的僚属,以及,一个能在他紧绷的权谋神经需要松弛时,提供温柔抚慰的红颜。
柏灵筠,便是在那样的时刻,由陛下赐下,悄然走进了这座府邸,也走进了司马懿愈发封闭的内心世界。
思绪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张春华收回抚在树皮上的手,转过身,看见柏灵筠正从书房的方向袅袅走来。今日她穿着一身水碧色的轻罗衣裙,发髻简约,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却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气质清冷。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小匣,不知里面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两人在回廊下相遇。
“夫人。”柏灵筠停步,微微屈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柔婉。
张春华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木匣,没有问是什么。她只是觉得胸口那股闷气愈发沉重。这棵见证了她们夫妻情谊起落的老树正在枯萎,而这个女人,却像一株被精心浇灌的幽兰,正值盛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