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小厨房里还温着她亲手熬的药膳。那是司马懿喝了多年的方子,即使在他“称病”不朝的如今,她也依旧按习惯备着,仿佛这样做,就能维系住某种摇摇欲坠的联系。
她不再看柏灵筠,转身径直走向小厨房。
片刻后,张春华端着一个黑漆木盘,上面放着一只热气袅袅的白玉盅,再次走向司马懿日常“静养”的书房。越是靠近,她的脚步越是沉缓,心也跳得快了些。廊下守卫的家兵见她走来,皆垂首肃立,不敢阻拦。
然而,在距离书房门尚有十余步时,那道水碧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如同早有预料般,恰到好处地拦在了廊道中央。
“夫人。”柏灵筠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请您留步。”
张春华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她。
柏灵筠微微垂眸,避开那迫人的视线,低声道:“太傅方才与蒋济大人商议毋丘俭将军二破高句丽的军务,殚精竭虑,精神耗损极大,刚刚服了安神汤歇下。特意吩咐了,任谁也不得打扰。”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院墙外隐隐约约传来市井百姓因前方大捷而发出的欢呼喧闹声,那遥远的、属于外界的热烈,更反衬出此处的寂静与压抑。
张春华端着木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盯着柏灵筠,声音不大,却字字冰冷:“我随仲达奔波于河内、邺城、洛阳,从微末时至今日,三十余年。他是什么秉性,病中是何光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讥诮,“如今,在这太傅府中,我为他送一碗药,竟也需要你先准了吗?”
“夫人言重了。”柏灵筠依旧维持着恭顺的姿态,腰背却挺得笔直,没有丝毫退让,“妾身只是谨遵太傅之命。太傅亦常言,夫人为家族劳苦功高,早年殚精竭虑,如今正当静心颐养,不宜再为这些琐事劳神伤身。”
“琐事?”张春华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为司马懿、为这个家操持一生,到头来,竟成了需要被隔绝在“琐事”之外的闲人?手中的木盘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颤抖起来,温热的药汁从盅沿溅出,落在她深紫色的衣袖上,洇开一团深色的、狼狈的污渍。
就在这时,司马昭的身影匆匆从园门处出现,显然是听闻了动静赶来的。他快步走到母亲身边,目光迅速扫过对峙的两人和母亲衣袖上的药渍,脸上立刻堆起了温和的笑容。
“母亲,”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从张春华手中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木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您怎么亲自端来了?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父亲方才确是歇下了,蒋大人走时,儿子还碰见了。军国大事,最是耗神,让他多睡会儿也好。”
他端着药盘,又转向柏灵筠,笑容不变:“柏夫人也辛苦了。这里交给我,您先去忙吧。”
柏灵筠看了司马昭一眼,又向张春华微微屈膝,这才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那水碧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
司马昭捧着药盘,对张春华温言道:“母亲,您的心意,儿子待会儿定当禀明父亲。您亲手熬的药,父亲用了,心里定然是暖的。”
张春华看着儿子那张与司马懿年轻时愈发相似、却更懂得圆融处世的脸,听着他这看似体贴、实则将她推开的话,满腔的怒火与委屈,骤然间熄灭了,只余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她想起这棵正在枯萎的老槐树,想起太和六年那场盛大而短暂的花事,想起自己这双操劳半生、如今连送一碗药都显得多余的手。
她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也没有再看儿子手中的药盅。她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近乎虚无的语气对司马昭说:
“好。很好。”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过了司马昭,落在了某个遥远的、不复存在的过去。
“那你便……替你父亲,多用些心吧。”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自己的院落。挺直的背影在夏日末尾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孤峭,也格外疲惫。
只有袖口那团被药汁浸染的深色污迹,昭示着方才那场无声战役的惨烈,与她内心那片荒芜的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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