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衙门外那面照壁前,黑压压挤满了新科进士。沈砚秋站在人群稍后处,看着那份墨迹未干的“选官名录”被小吏张贴出来,嘈杂的人声像潮水般涌起,将他周遭的空气都搅得躁动不安。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榜单,很快在二甲序列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沈砚秋,陕西延安府米脂县知县”。正七品。字迹清晰,位置醒目,仿佛生怕人看不见。
周遭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离他远去。果然如此。明知是这般结果,亲眼见到这白纸黑字的任命时,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些发闷,随即又化作一丝冰冷的了然。
“米脂?”旁边一个胖乎乎的进士扭过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沈年兄,怎会……怎会是那里?”他压低了声音,“那可是闯贼的老巢,听说去年大旱,人饿得都易子而食了!匪患更是……”
沈砚秋扯了扯嘴角,算是个回应,没接话。那进士见他神色淡然,讪讪地闭了嘴,转而与旁人讨论起自己得的那个江南富庶县的缺,语气里透着劫后余生般的轻快。
人群外,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砚秋,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等着看笑话的凉薄。他恍若未觉,只将视线从榜单上移开,望向吏部那扇森严的大门。门楣上的彩绘在春日下有些刺眼,那后面,是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权力场,而他,刚刚被这权力场轻描淡写地,扔进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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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启的书房里,气氛比吏部门口要凝重得多。
老人将一杯刚沏好的茶推到沈砚秋面前,自己面前的却一口未动。他盯着沈砚秋,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米脂……”徐光启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沙哑,“他们这是摆明了要借刀杀人!陕西如今乱成什么样子,朝廷诸公岂能不知?将你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科进士派去那里,其心可诛!”
沈砚秋端起茶杯,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指尖。他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语气平静:“陛下金口,让学生‘好好历练’。米脂民乱频仍,赋税积欠,王府与地方官绅勾结盘剥,确是‘历练’的好去处。”
“你!”徐光启见他这般模样,又是气恼又是心疼,“你莫要跟老夫打这机锋!那是历练吗?那是送死!”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急促地踱了两步,“不成,老夫这就去寻几个同年,联名上奏,请求吏部收回成命!至少,也要换个稍安稳些的地方!”
“先生。”沈砚秋放下茶杯,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不必了。”
徐光启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学生若此时退缩,岂不正中某些人下怀?”沈砚秋缓缓道,“他们怕学生留在京城,怕学生这张嘴,怕学生这管笔。学生偏要去这米脂,看看他们精心为学生选的‘险地’,究竟是何等模样。若能在米脂做出些实事,站稳脚跟,远比在京城做个清闲京官,更于国于民有益,也更……让学生安心。”
徐光启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坐回椅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可知那米脂知县,前两任是如何丢官的?一任被乱民打破了头,弃官而逃;一任……据说是查王府占田,不明不白死在了任上。那里是瑞王朱常浩的封地周边,王府管家手眼通天,与延安知府更是沆瀣一气。你单枪匹马去了,拿什么跟他们斗?”
“学生并非单枪匹马。”沈砚秋眼神微冷,“学生有陛下‘历练’的旨意,有先生赠的《农政全书》,有赴任时吏部出具的官凭告身,还有……”他顿了顿,“一颗还没冷透的心,和一副不肯轻易认输的骨头。”
徐光启闻言,怔了怔,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弱冠之年,眉眼间却已有了远超同龄人的沉静与锐利,那锐利藏得很深,只在偶尔抬眼时,才泄出一线冰寒的光。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他从绍兴一路看顾到京城的年轻人,骨子里那份执拗与胆气,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坚硬。
“罢了,罢了……”徐光启挥了挥手,像是挥去满心的无奈与担忧,“你既已决意,老夫再多说也是无益。”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手抄册子,又提笔飞快地写了一封信,一同递给沈砚秋。
“这是老夫整理的《农政全书》中,关于抗旱作物种植、兴修小型水利的节略,你带去,或有用处。这封信,是写给陕西巡按御史刘大人的,他为人还算刚正,与老夫有旧。你到任后,若遇官官相护、无法决断之事,可持信寻他。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这层关系。”
沈砚秋双手接过,入手只觉得那书册和信笺都重若千钧。他起身,整理衣冠,对着徐光启深深一揖:“学生,拜谢先生回护之恩,栽培之德!”
徐光启扶住他,花白的胡须微颤,最终只化作一句:“此去……万事小心。保住性命,方有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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