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篾头那双眼,像两枚生锈的铜钱,嵌在纵横的皱纹里,滴溜溜地转,带着秤杆子般的精明,掂量着水虺话里的真伪。他那句“想听点实在的”,悬在湿冷的空气里,比棚顶漏下的雨水还沉。
水虺握着刀柄的手,关节绷得发白。棚里阿青的呼吸声都轻了,细仔更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躺在草堆上的老鬼,眼皮又颤动了一下,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抠进了身下的湿草里。
“码头上的事,杂。”水虺开口,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碰了不该碰的线。”他抬起眼,迎上老篾头审视的目光,里头是跑船汉子惯有的、混不吝的狠戾,“老哥,在这地界刨食,谁裤裆底下没沾着点见不得光的屎?问得太清,就没意思了。”
老篾头咧开嘴,黄牙稀疏,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嘿嘿,小兄弟是个明白人。”他不再追问,话头却像泥鳅一样滑开,“可这乱岔河,看着乱,也有乱的规矩。没点实在东西,我老篾头的米,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他晃了晃手里那条半死不活的小鱼,浑浊的眼珠转向草棚里:“里头那位老哥,看着是条硬汉子,可惜,虎落平阳。这病,光退烧不行,伤了元气,得拿粮食往里填。一碗热粥下去,比什么草药都顶用。”
这话戳在了水虺和阿青的心尖上。老鬼灰败的脸色,粗重却无力的呼吸,都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老篾头没说错。
水虺腮帮子动了动,像是咬碎了什么硬物。他回头看了一眼棚内,阿青正望着他,眼里是同样的焦灼和无奈。他转回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豁出去的决断:“老哥,你看这样行不。我们身上是没甚值钱玩意儿了,但我还有把子力气。你缺什么短什么,要搬要抬,要镇什么不开眼的东西,我水虺替你走一趟。换你几把米,救急。”
老篾头那双“铜钱眼”眯了眯,上下重新打量水虺,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力气?”他嗤笑一声,“这乱岔河,最不缺的就是力气。饿得快死的人,一把子力气能值几个钱?”
水虺脸色一沉,没说话。
老篾头话锋却又一转:“不过嘛……你这人,看着还算实诚。这样吧,”他慢悠悠地说,“米,我可以先赊给你们一点。也不让你去拼命。”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河下游隐约可见的一片更加破败、紧挨着臭水塘的窝棚区,“那儿,住了个姓马的鳏夫,前几日摸鱼,捞到了个铜匣子,当宝贝藏着。你去,帮我问问,他肯不肯让出来。不用动粗,就问话。问成了,我给你们一升米。问不成,”他顿了顿,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赊的米,也得还。怎么还,到时候再说。”
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探路,也是投名状。那铜匣子不知真假,那姓马的鳏夫是软是硬也不清楚,让他去问,就是把他往浑水里推。问成了,他水虺在这乱岔河就算挂了号,跟老篾头扯上了关系;问不成,赊米的债,就成了套在脖子上的新绳索。
水虺不傻,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盯着老篾头,老篾头也看着他,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也收了起来,只剩下赤裸裸的交易和算计。
棚子里,阿青紧张得手心冰凉。她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但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就在这时,草堆上的老鬼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带着痰音的咳嗽。水虺和阿青立刻回头。
老鬼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浑浊,没有焦点,但他枯瘦的手却微微抬起,朝着水虺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摆动了一下。
那意思很清楚——别去。
水虺心头一震,鬼叔醒了?或者说,他一直半昏半醒,听着外面的动静?
老鬼做完这个微小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睛又缓缓闭上,胸口起伏得更加剧烈。
水虺看着老鬼那副样子,再看看棚里眼巴巴望着他的阿青和细仔,一股血性直冲脑门。他猛地转回头,对老篾头咬牙道:“好!我去问!米,先拿来!”
老篾头脸上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也不啰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布口袋,掂量了一下,扔给水虺。“够煮两顿稀的。”他说完,又补了一句,“我在坡上等着信儿。”便佝偻着身子,慢腾腾地走开了。
水虺捏着那轻飘飘的米袋,感觉有千斤重。他转身钻进棚子,将米袋塞到阿青手里。“先熬上,看着火,别让人抢了。”他语速很快,眼神锐利地扫过外面,“我去去就回。”
“水虺哥!”阿青抓住他的胳膊,眼里满是担忧,“那人……”
“没事,”水虺拍了拍她的手,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就问句话。”他抽出阿青手里的短刀,重新别回自己腰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乱岔河弥漫着污浊气息的晨光里。
阿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赶紧蹲下身,将那点珍贵的米倒进瓦罐,加上水,放在还有余烬的石灶上。细仔也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瓦罐里逐渐升腾起的微弱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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