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军的铁流,碾过初冬湿滑粘稠的泥泞,沿着汉水这条日渐逼仄、湍急如沸的灰色脉络,向西狠狠凿去。 越往西,秦地的风便愈发凛冽,裹挟着秦岭深处磨砺出的砂砾,如同无数把钝刀,刮骨般削过士卒裸露的皮肤,钻进甲胄的缝隙,带起一片片冻得发紫的皮肉。 这二十年来,秦人和巴蜀先民的战争未曾有一日停歇,汉水两岸原本稀疏的村落早已化为焦土,目之所及,唯有依着嶙峋山势、层层叠叠垒起的秦军营寨,如附骨之疽般钉死在险隘之处。 这些寨子,远望活似贴在陡峭岩壁上的巨大蜂巢,木栅粗粝如兽齿,箭楼狰狞似獠牙,插满了被秋雨沤透、又被朔风冻硬发黑的战旗。每一座营寨的轮廓,都浸透了经年的血锈与硝烟,透着一股磐石般的、近乎绝望的顽强,沉默地扼守着通往南郑腹地那曲折如肠的交通要道。第一军别无他法,只能像啃噬顽石一般,将这一座座蜂巢般的堡垒,连骨带血地一个个碾碎,方能彻底征服这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榆木脑袋的秦人。
段平猛地一勒缰绳,胯下喷着白气的战马烦躁地刨打着蹄下冰冷的泥浆。他那张铁灰色的脸被寒风刻出更深的沟壑,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深陷的眼窝里,冰棱般的目光映着对岸营寨了望孔后那一点淬毒般闪动的寒光。他麾下的第一协刚用短促的刀光和铳焰击溃了一股自山坳里窜出的试图袭扰粮道的秦军游骑,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呛人的硝石硫磺味,沉甸甸地压在冰冷的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士兵们佝偻着背,沉默地在泥泞与残肢断臂间打扫着战场,像拖拽沉重的麻袋一样,从半冻的泥水里拖出残缺的尸骸,动作因寒冷和重复而麻木而熟练。段平缓缓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倒毙在冰冷泥泞中的年轻面孔——有他熟悉的,更多是陌生的——最终,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回自己沾满湿冷泥浆和早已凝结成暗褐色冰碴的血渍的靴尖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同灌满了铅水,灌满了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 秦人,不似南方的娇花,更像是这嶙峋秦岭山石缝里长出的荆棘,根须深深扎进岩层,砍断一茬,根还在,待到来年风雪稍歇,只会扎得更深、更密,每一根尖刺都淬着刻骨的仇恨。
成固城这处临时征用的衙署,早已在战火中剥尽了最后一丝体面,只剩下一副破败的空壳。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四壁渗入的寒风中剧烈摇曳,灯芯不时噼啪爆裂,溅起一星短暂的火花,映得段平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裂口和冻疮的手背上,青筋如受惊的蚯蚓般虬结凸起。 他正佝偻着宽阔却已显疲惫的背脊,伏在一张布满刀痕、沾满干涸泥点与可疑暗褐色污渍的简陋木案上,艰难地蘸着砚台里那浓稠得近乎凝固、散发着铁锈般腥气的墨汁,书写着家书。窗外,裹挟着秦岭深处砂砾的北风如同无数饿鬼在尖啸,呼啸声穿透破烂的窗纸,其间清晰夹杂着营地里伤兵断断续续、被剧痛撕裂又强行压抑的呻吟,以及远处刁斗那单调、冰冷、仿佛在为无尽黑夜计数的敲击声。
“……瑞儿吾妻,见字如面。” 段平的笔锋起初尚算平稳,字迹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工整,仿佛要将这千里之外的问候扎得牢固些。 “军务倥偬,唯以片纸报平安。” 他顿了顿,悬在纸面上方的笔尖微微颤抖,凝聚的墨汁在毫端越蓄越大,沉甸甸地悬在纸面,像一颗即将坠落的、冰冷的血珠。 “此间巴山蜀水凄凉地,山河险恶,嶙峋如鬼齿,民风剽悍,悍不畏死,迥异三川。秦军……非蛮夷可比。其据寨死守,根扎岩缝,每每如附骨之疽,驱之复聚,剿之难绝。一寨拔除,必付数十乃至上百健儿性命,热血泼洒于冻土,旋即凝成冰碴,方寸之地,反复易手,垒石为障者,尽是我儿郎森森白骨……” 写至此处,段平胸腔里憋着的那股浊气仿佛冲开了闸门,笔锋陡然变得如刀劈斧凿般凌厉、狂乱潦草,力透纸背,仿佛不是书写,而是用刀尖在木案上刻划,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
“粮秣转运,艰于登天!” 这几个字几乎被他戳进纸里。 “汉水至此,水道如蛇,水急滩险,飞舟亦碎,襄阳水军……咳——!” 一股混杂着寒气、血腥和尘土味的浊气猛地冲上喉头,他剧烈地弓起背,猛地咳了一声,胸腔里如同有风箱在拉扯,又似被冰冷的铁砂摩擦,仿佛要把这一路吸进肺腑的寒气、硝烟与凝固的血腥味都撕裂般咳出来。咳声在空寂的破屋里回荡,震得灯焰又是一阵狂跳。他强忍着喉头的腥甜和痉挛,喘着粗气续写道:“……逆水行舟,舟楫倾覆如落叶,杯水车薪。军中已见饥色,士卒面有菜容,眼窝深陷,纵有破寨之勇,焉能空腹持戈?” 写“饥色”、“菜容”时,他的手指因用力过度和身体的颤抖而剧烈痉挛,墨迹在纸上失控地晕开一片绝望的污浊。“顽敌如磐石,粮道如悬丝……此非战之罪,实乃……”段平的笔尖死死悬在半空,仿佛有千钧重压,那个“天”字的轮廓在他脑中盘旋,却像烧红的烙铁般无法触碰。他眼中血丝迸现,猛地将笔狠狠掷入砚台,“啪”地一声,溅起几点浓黑的墨汁,如迸射的血点落在那封承载着无尽沉重与无奈的**信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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