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的春天,来得比南部山峦围合的夷宾一带要迟些,也更显温润平和。
成都平原,沃野千里,黑灰色的泥土在经历了整个冬日的休憩后,被和煦的春风与渐多的雨水唤醒,散发出一种特有的、混合着腐殖质与新生草芽的芬芳。都江跨山而来的岷江水,如同血脉般,通过无数条纵横交错的沟渠,汩汩地流入刚刚犁开的田亩,将一片片赭黄色浸润成深褐,又将深褐映照出天空的微光。
春耕大忙时节刚过,田间地头,依旧能看到零星农人忙碌的身影,他们在精心照料着刚刚插下不久的、略显柔弱的秧苗。远处,村落掩映在葱郁的竹林和已经开始绽放如雪花朵的梨树、李树之间,鸡犬之声相闻,炊烟在午后湿润的空气里袅袅升起,笔直而安详。若非偶尔能看到田间矗立的、刻着“王庄”字样的界碑,以及道路上不时疾驰而过的、身着号衣的官府信使或小型巡逻队,几乎要让人忘却,这蜀地的中心,如今正处于整个巴蜀的巨大战争边缘,其东边、南边不远,便是烽火连天、杀声震地的战场。
成都郡守官署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虽不似前线军营那般杀气腾腾,却也弥漫着一种事务繁杂、百废待兴的忙碌与压抑。
郡守韩璜,一个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深深疲惫与忧色的官员,正将最后一卷关于春耕汇总情况的文牍合上,轻轻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他身上穿着半旧的官袍,袖口处甚至有些磨损,显见其并非讲究排场之人。历时近月的春耕督导、农具分发、种子调配、水利沟渠的紧急疏浚……种种事务,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作为新近归附之地的主官,他肩上的担子极重,既要恢复生产,稳定民心,又要应付来自后方新郑朝廷的各项指令,以及支撑前方战事的庞大军需。
“使君,五科的沈干事在外求见。”一名书吏轻步走入堂内,低声禀报。
韩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请他进来。”他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是多日劳累所致。
片刻,一位身着青色窄袖劲装、年纪约莫三十上下、步履矫健、眼神灵活的官员快步走入堂内,正是负责成都地区“五科”事务的干事沈醉。这“五科”,乃是新朝设立,职能特殊,涉及情报、宣传、特殊物资调配乃至部分人员转移等,权责颇重,直属于更高层的统帅机构,与地方行政体系并行。
“下官沈醉,参见韩郡守。”沈醉拱手行礼,态度还算恭敬,但眉宇间自带一股不同于地方官吏的锐气与直接。
“沈干事不必多礼,请坐。”韩璜抬手示意,语气平和,“春耕方罢,沈干事便匆匆而来,不知所为何事?”他心中已隐隐有所猜测,五科的人主动登门,多半不是寻常政务。
沈醉并未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韩郡守,下官此来,确有一事相求。日前,我五科奉命,在成都及周边郡县,遴选适龄孩童,共计五百人,准备送往襄阳兵团堡受训。”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韩璜的脸色,继续道,“此事关乎为我韩国培养未来栋梁,乃是长远之计。如今孩童已然集结完毕,然则,由此地至襄阳,路途遥远,山川阻隔,所需车马、船只、护卫、沿途粮秣供给,所费不赀。我五科经费向来紧张,故而,特来恳请郡守府能够拨付专款,助我等完成此次护送重任。”
韩璜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他当然知道“兵团堡”是什么,那是大王收养各地孤儿建立的、旨在培养忠诚军官和行政人员的少年学校。将各地孩童,尤其是新附之地的孩童集中送去,既有培养人才之意,也未尝没有作为人质、稳固统治的考量。此事由上峰交办,他无法反对,但这笔费用……
“沈干事,”韩璜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非是韩某不愿相助。只是,你也知晓,去岁战乱,今春方定,郡府库藏早已空空如也。春耕一事,已几乎将最后一点存底耗尽。如今又要支撑前方邓都督大军粮草,每日消耗巨大,寅吃卯粮,尚且不足。这五百孩童的护送之资,绝非小数,郡府……实在是力有未逮啊。”他叹了口气,语气诚恳,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沈醉显然预料到了这个回答,立刻道:“郡守的难处,下官深知。然则,此事亦是上峰严令,限期送达。若因经费问题延误,下官吃罪不起是小,耽误了朝廷育才大计,恐非成都郡所能承担。郡守可否从别处腾挪一二?哪怕先拨付一部分,余下容下官再想办法?”
韩璜摇头:“腾挪?何处腾挪?郡兵饷银尚欠着两月,修缮官署衙门的款项早已划拨去打造军械。便是韩某这身官袍,也三年未曾换新了。沈干事,非是韩某推诿,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两人你来我往,一方强调任务紧要,一方哭穷诉苦,讨价还价半晌,竟是难以达成共识。堂内的气氛渐渐有些凝滞。沈醉脸上虽还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但眼神已透出几分焦躁。韩璜则始终是一副油盐不进、无可奈何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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