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静静流淌在幽深的山谷中,将白日里斧凿锯刨的喧嚣涤荡一空,只留下婆娑的树影与潺潺的水声。陈巧儿却无心欣赏这片静谧,她独自坐在工坊外的木桩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打磨光滑的木料,白日里鲁大师那声失望的叹息,犹在耳畔轰鸣,远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让她心绪难平。
花七姑悄然走近,将一件外衫轻轻披在她肩上。“还在想白天的事?”她的声音温柔,像夜色里绽放的幽兰。
陈巧儿抬起头,眸子里盛满了月华与迷茫:“七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只是想用更快的法子达到‘精准’,难道效率和效果,真的抵不过‘传统’二字?”
花七姑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巧儿,你的聪慧与奇思,无人可以否认。但鲁大师看到的,或许不仅仅是器物本身的精准,更是制作器物时,那颗匠人之心是否沉静,是否对每一道工序都抱有敬畏。这就像我们行医,有些古法步骤看似繁琐,却是在磨炼心性,少了这份沉淀,即便成药,也失了几分‘医者仁心’的魂。”
陈巧儿怔住了。花七姑的话语,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击着她被现代效率思维紧紧包裹的内核。她来自一个追求结果最大化、过程最优解的时代,却似乎忽略了,在某些领域,“过程”本身,就是意义的一部分,是技艺与心性融合的必由之路。
就在这时,工坊那扇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鲁大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进来。”他言简意赅,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陪老夫喝杯茶。”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旋即起身,跟着他走进了那间充满了木材与青漆混合气息的工坊。
工坊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斜斜照入,在布满工具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鲁大师在一张宽大的茶台前坐下,默默生起小泥炉,煮水,烫盏,碾茶,注汤……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与白日里那个暴躁易怒的怪匠判若两人。茶香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夜的微寒,也缓和了空气中无形的紧绷。
“你那‘取巧’的法子,”鲁大师忽然开口,目光如电,直射向陈巧儿,“确实让那榫卯的误差,达到了老夫要求的分毫之内。”
陈巧儿心中一紧,握住了茶杯。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沉凝,“匠人所造之物,无论是皇家楼阁,还是平民桌案,首要的是一个‘稳’字。这‘稳’,不仅在于结构,更在于心。你的方法,快,且准,却失之奇巧,根基略显虚浮。若一味依赖此类捷径,他日遇到真正需要以深厚功底与无限耐心去打磨的绝世之作,你当如何?心浮气躁,是匠人大忌。”
这番话,如暮鼓晨钟,敲在陈巧儿心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现代思维,在这个需要与材料、与时光深度对话的古老技艺面前,或许存在着一道她未曾深思的鸿沟。
“大师……”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鲁大师没有看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炉火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侧脸,那上面似乎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与不愿提及的往事。
“很多年前,”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缓缓开启了一段尘封的记忆,“我还有一个师弟,他叫墨璇。他的天赋,犹在我之上,心思之巧,与你有几分相似。”
陈巧儿和花七姑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预感到一段关键往事即将浮现。
“我们一同师从先师,学习机关秘术。墨璇总能想出令人拍案叫绝的巧妙法子,解决许多难题,师父也常常称赞他。那时,我们都以为,师门衣钵,非他莫属。”鲁大师的语气渐渐变得沉重,“直到那一年,先帝下旨,命师门督造‘凌云阁’,那是一项极为复杂的工程,核心机关更是重中之重。”
茶水在杯子里咕嘟作响,伴随着他低沉的话语,将人的思绪拉回到那个决定命运的年代。
“在核心承重结构上,墨璇提出了一种他自创的、前所未见的‘悬机扣’方案。那设计图极为精妙,理论上无懈可击,能大大缩短工期,效果也看似完美。先师与我,都看出那设计过于奇巧,缺乏历代传承的厚重结构与冗余考量,劝他采用更为稳妥的传统‘千重楔’。”鲁大师的眼神黯淡下来,痛楚之色难以掩饰,“但他……过于自信,认定我们墨守成规,阻碍技艺革新。他瞒着我们,私下将‘悬机扣’用在了工程之上。”
“后来呢?”陈巧儿忍不住追问,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凌云阁建成之初,确实巍峨壮丽,引得万人空巷。墨璇也因此名声大噪。”鲁大师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然而,不过三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悬机扣’核心部件因长期承受巨大压力,又缺乏传统结构的韧性支撑,骤然断裂!凌云阁顷刻间半边倾颓……虽因在夜间,未曾酿成巨大伤亡,但亦有数名值守的工匠……不幸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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